他眼底的狠戾悄然隐去,化为嘴角虚无的笑意。
可若是他回不来呢?
太子善猎取名士,次弟善结交善缘,而我,无他,最擅玩弄人心的脆弱。
苏钟离,先死于父,后死于君,再死于夫。
身负人臣之债,愧对之人难以计数,其名姓我均可信手拈来。
你还有几年余寿,可供忏悔呢?
第一百八十七章 我举棋胜天半子
天清气朗, 视野平旷,万里悬空延展而去,无一片多余的云彩。
清江抱城回流, 我一身漆黑的崭新常服,立于城头, 双唇紧抿, 不发一言。
身后是一众低眉默然的大臣随从, 安分地守在其后, 是对帝王的忌惮与敬而远之, 只有晏云与我不过几步的距离。
从城墙角抬眸望向我的所在,好似身处水云间。
江山清淑, 城下成武门是入京的必经之路, 第一道关卡。
过往面目皆是不同,鹰眼倒勾鼻商贩的有之, 玉面书生赶考有之,身着霓裳五色的西戎女子有之,身披异域轻纱的中原闺秀亦欢歌而过。
乍一打眼, 竟是万邦来朝的盛况与烟火人间。
暴脾气的点货的西域嘟囔阵阵入耳,有我听得懂大概的亲切乡音,也有我不明就里的陌生口音。
随着两扇厚如山峦的坊门在几声沉闷的梆声过后,猛然敞开。
恍然明亮之后,映入行旅者眼帘的, 是楼宇重峦,酒楼林立, 彩旗垂髫, 香风浮动的上京城。
在一片哗然与惊叹交响声之中,满眼色彩与光影交错的人们迫不及待地涌入城中, 一头扎入纵享这无边的安定与繁盛。
熙熙攘攘的人声由远及近而来,咿咿呀呀,混响成一片,好不热闹与繁华。
我凝视许久,终是释怀般叹息一声,回过神来。
就在我摆手示意离去之际,进城左手第一间的全宴楼下炸开一顿突兀的争吵,引得过路人纷纷注目。
更有好事者和游手好闲的酒楼小二特地赶过来凑热闹,不一会竟然乌泱泱围起来里三层外三层。
我向身后眼含五味的晏云轻轻颔首,笑着侧目,声音轻柔平缓,听不出任何的异样。
“晏云,走,陪我去看看。”
晏云不落痕迹地端详一眼我的神色,有些促狭地点头。
“好。”
今日本是我继位以来,为显天恩,定下的统一休沐日。
百官皆可休整,所有国家机器为之一停,暂且休养,以图长久的生息。
今日也是我微服私访,走遍京城,细嗅蔷薇的日子。
日理万机的官员们珍惜这难得的清闲,天伦之乐或是绕膝承欢,琴瑟和鸣或是欢聚一堂,都是今夜的万家灯火中的一盏明亮与温馨。
但是本该归家的十几名官员却不约而同地递交了折子,申请随行与我一同巡视上京今日的大小诸项事宜,查漏补缺,次日下达各部,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更别提,这些交了呈文的,大多是提携六部沧桑高级官僚,或是翰林院的资深掌事之人。
微妙的是,六部来者皆是曾与我生死存亡的旧人,如果要尖锐些,可以说是漫长岁月中不断集结起来的苏党。
而这一羁绊一起,就从长庆十九年,颤颤巍巍地走到了成洛远年。
令人唏嘘的是,若说曾经于我而言阻力最大的来源,莫过于翰林院那边信奉祖宗成法的老学究们。
以国家之兴废与血脉之正统性为论伸发的上书堆叠案牍,礼法之规矩与继位者身份的求证为锚点的声浪更在前几年一浪高过一浪。
可如今整个翰林院的发声都不声不响地低落下去,攻讦笔伐在一夜之间消散,官阶各等的官吏们按部就班地忙碌埋身于等身书卷之中,心照不宣地垂下了眸。
但你若耐心侯上一阵子,便会发觉,他们悄然无声从书卷缝隙中投过来的不安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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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内阁首辅为先的文官集团的噤声是有迹可循的。
案头还未起封的一封墨迹甚至不及干透的书信,已然被昨夜久奏的雨声吹了一夜。
被月光照的发白的窗棱,被无心风卷起的书页,以及隐没在黑暗中独对烛火静坐的我。
构图堪称完美之下,是我独自枯坐的一个漫长的夜。
天还微微发着灰,百官被密集的上任催促声从床上拖起,骂骂咧咧地身披朝服,是时,他们还不知疾风骤雨的前夕,是万古空寂般的平常。
礼部的官员是第一批被紧急诏令从睡梦中惊醒的,他们茫然着面色仓促地点卯,然后恭瑾地接过那封加了红章的诏令,搓了搓有些冻僵的手,缓缓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