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未料到她竟敢顶嘴,登时哑然,一时间面色变幻,铁青了脸色,怒火上了心头。
这个女子看着绵软柔弱,实际是个绵里藏针的主儿,这是在笑眯眯地警告她,择日不如撞日,大庭广众之下她做不成什么,可是私下她可就不好保证了。
太后不吃眼前之亏,见怀民始终未表态,生生咽下这口恶气,装作大度的模样,抬了抬手。
“好吧,既然是陛下喜欢的曲儿,哀家也听上一听。”
言未尽,她慈爱地向其余女子投去意味深长的眼色,悠悠出语。
“好曲儿你们也学着点,以后好奏给陛下听。”
莺莺燕燕深知太后不显的锋芒,讥笑晏云不知好歹,竟敢与太后作对,陛下心驻钟离,断不会偏帮她,她这是玩火自焚。
可是晏云面色自持,目不旁视,不温不火地于古筝前坐下,天青色的裙摆温和轻柔地垂地。
在止歇的宫廷乐声的空白里,她深深呼吸一下,凝重地抬起手腕,一呼一吸,拨动了琴弦。
鼓点隐隐的前奏一起,众人面色陡然一凉,而晏云面不改色地继续奏着,上下翻飞的指尖好似翩飞的蝴蝶,惊梦而起,杀气顿生。
座上喜怒未流露于色的张怀民宛若烟花梦醒,却又似向来深处梦境边缘,苦痛地睁眼锁住奏乐的晏云,讥讽的笑意料峭地挂上了嘴角。
晏云温婉的面容似雪,手指纤细,灵活走位,心底的冷笑终于升温。
你们不是愿意偷师么?就怕你们有命学,没命弹,而我,孤注一掷,铤而走险,才不是为了万贯恩宠,一步登天。
她眉眼明亮,焕发出万千光彩,愈弹愈发深沉,越弹越似叹惋,在殿堂上所有人看来,这个不知死活的女子精神失常,用命在弹这首千古绝唱,上满朝文武都闻风丧胆的死谏。
殿上鸦雀无声,灯光莹润,将黑夜换做白天,如昼无边。
可是随着曲子的深入,指法的缭绕,人们分明听见昏暗的战场上残号破音,血腥味冲天,将士们的尸体堆积如山,血河蜿蜒,只是溯流而上,见不到明天。
好似永夜笼罩了大地,震天呼地的喊杀声也好,刀□□穿躯体的噗嗤声也好,将士们绝望空洞的眼也好,独活下来以身殉国的将军也好,无一例外都是发烫的怒音,源源不绝地飞向上座,飞向张怀民阴晴难辨的面容。
晏云弹奏不绝,苍白的面容上徐徐浮现一朵嫣红的云,听呆或者说是惴惴不安的舞师之中,忽然爆发出一阵悠扬的琵琶声,与之音声相和,未曾低落削弱下去的气势反倒随着远近马蹄奔声更甚。
不明身份的舞女身边的女子惊惶逃窜,生怕陛下以为她们和这个泼天大胆的有什么联系,刹那间,走道空旷,只剩下一个长身玉立,脸蒙纱布的女子,她无感情地垂头轻弹,流泻出的音节却足以声震人心。
张怀民眉眼轻皱,向后微微仰去,不作一词。
两人你弹我奏,沉重的画面被清亮却浑厚圆润的琴音琵琶声完满表达,似乎连屋檐的风声都在为她们的冒死进言而悲叹。
千军万马踏蹄碾过众人的耳膜,捎带着空气都在震颤,就在这样的低气压之中,演奏完毕,她们抬眼互望,尽在不言。
太后率先回过神来,犹豫地看了面色阴沉的张怀民一眼,多少还是有些幸灾乐祸道。
“这……这不是……那首……”
太后言尽于此,高位如她,都不敢触碰的张怀民的伤心往事,伤龙的逆鳞。
还是晏云言笑晏晏地开了口,释然如云。
“太后好耳力,此曲确是苏将军在古坡伏休的攻城之战后伤心欲绝于内外交困,将士死伤,孤立无援后,所创的孤曲。”
太后面色发白,嘴唇蠕动半晌还是缄默。
太后忽然想不明白这个不要命的女子既然不是谋求恩宠,她为何要犯性命之险,到这本欢歌笑语,明灯香炉的朝堂之上,弹一曲这样的丧气曲子?
再说瑾国上下,谁人不知此曲?
苏钟离与陛下琴瑟和鸣的那些日子里,此曲还非禁区,而此曲气韵宏大,内核深刻,一时间哪怕是秦淮河畔,都有歌女效仿,只是物是人非,那窗上依偎恩爱的人影,在灯烛烧干后,只剩下一人苦守春天。
就在场面陷入长久的沉寂之际,曲中人张怀民终于幽幽开了口,下了逐客令。
“其余人等,全部离席,朕有话,要与这二位女子讲。”
众人闻言,纷纷逃命,不过半柱香的时辰,人声远去,销声匿迹,殿上火光也暗下去,三人静立。
空气中残余的女子身上的脂粉香也消散干净,火盆里的火光微弱到了极点,连人的面容,都模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