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室内,人去楼空,张怀民疲惫不堪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慢步来到倔强而无惧色的晏云身前,猛然抽出刀,挑起她平淡到寡淡的面容,咬牙羞辱。
“大胆舞女,竟敢效仿我钟离的曲子,怎么,你是觉得自己很高尚么?大臣们都不敢提及的苏钟离,需要你这个身份低贱的女子来鸣冤?扬言不再是瑾国大将军的苏钟离,需要你这个以色侍人的舞女来悼念?你,算什么东西,也配与她,相提并论?”
晏云却了无惧色,处变不惊的脸色上除却决绝,无多余的情绪。
“陛下此言差矣。”
在张怀民明灭的眸色里,她从不优柔寡断,而是音色清冷。
“妾身自知身份低微,可低微者,有低微者的意志。我将一身奉献给了深宫,身为舞师领班,每一场重大的宴会,我都未曾缺席。哪怕是高烧不退,哪怕是旧病复发,我都以最完美的笑容登场。所以,我从未觉得自己,低贱于人。”
字字句句,铿锵坚韧,晏云望向张怀民的眼中,是漂泊不定的云烟,而那云烟深处,是她为自己和苏钟离留的一座孤岛。
她微微笑着,眼神中闪烁着奇异的光,罔顾前尘。
“陛下该是知道的,苏将军亦然长于微尘,陛下这样说,看似是在羞辱我,实则是在羞辱她。”
张怀民青筋虬结,面目狰狞地将刀没入晏云柔软的颈脖,威胁而残忍地笑。
“哦?你是在骂我么?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你骂我,死的是你,什么都没有改变。”
一缕血丝溢出来,晏云呼吸急促起来,但她眼底的坚定不肯移动半分,而是笑容满面,慷慨赴死的模样。
“是吗?陛下,妾身不这么以为,妾身坚信,只要苏钟离存在这世上一天,就会有所改变。”
一旁蒙面的女子看不出情绪,但在微光下,那双紧紧握住的手,暴露了她与晏云一道的执念。
张怀民蓦然松手,晏云猝不及防地摔倒在地,因为缺氧而剧烈地咳嗽起来。
蒙面女子立马扶起张怀民,“怨恨”地盯住张怀民,而张怀民垂手而立,愠怒质问。
“你以为我不想她吗,你以为我不爱她吗,她不在的每一天,我都在后悔与思念之中浑浑噩噩地度过。”
酒意发作,张怀民跌跌撞撞地扶住冰冷的柱子,极尽失态。
晏云扯平了呼吸,敏锐地抓住了关键,回望紧紧搀扶住自己胳膊的女子,微微点头,试探地道。
“陛下此言何意,钟离出战乃是分内之事,也是她毕生所求,落得生死难料的境地,如何能怪罪到陛下头上?”
张怀民笨重地转过身来,笑得悲凉,艰难吐字。
“是我……是我默许了他们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他们的合谋……他们的阴谋,我是……些许知道的。”
晏云脸色煞白,终于爆发,她不顾伤口流血,上前狠狠一把揪住张怀民的衣领,张怀民浓重的酒意喷洒在她不复平静的面上,她泪水盈满眼眶。
“你是说,你放任了臣下的赶尽杀绝?张怀民,你卑鄙。”
晏云一巴掌甩在张怀民酡红却凄清的面上,清脆的一声,张怀民反应过来,阴云沉沉的目光剜住愤怒到了极点的晏云身上,抽刀便要灭口。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蒙面女子闪身挡在了张怀民面前,“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不慌不忙地打了一堆手语。
“你又是谁?和这个疯女人一起找死?蒙着面纱,是见不得人吗?”
张怀民伸手意欲摘掉女子的面纱,女子却退后几步,让他扑了个空。
张怀民收力不及,不悦地再度抬起刀,决议一不做二不休,而身后的晏云忽然道。
“张怀民,我朋友天生面容有憾,且是哑人,不是故意冒犯。还有,她说的是,苏钟离已经不会回来了,如果陛下真的爱她,就不该再为难她身边的人。”
张怀民手一抖,刀应声掉落,晏云却绕过蒙面女子,不依不饶。
“张怀民,我问你,你的洁身自好,你的守身如玉,你的痴情傻念,究竟是出于对苏钟离的爱,还是过意不去的那种反噬?你的后悔,依然卑劣。”
她冷笑出声,言辞激烈。
“你让我觉得恶心,如果重来一遍,你还是会作出同样的选择,不是吗?”
张怀民静默不语,望着窗外寒凉如水的月华,不再理会心碎的晏云。
“你心底里所求的,才不是放弃对于西戎的野心好好治国并选择她,而是祈求你又得西戎又得她,你的后悔,是这个。”
“别说了。”
张怀民咬牙切齿地回头,眼眶全红,血丝在惨淡的月光下分外可怖。
“张怀民,没用的。你和她,终究不是一路人,她可以为了寻常百姓放下刀枪,她可以为了任何一个努力活着的个人拼尽全力,她不会成为你谋略的傀儡木偶,提线就走,她有她的坚守。所以即便她真的为你拿下西戎,回到你的身边,终有一日你们还是会决裂,你们的野心,本就分道扬镳。所以,你那根本不是爱,而是当你们所求为同,利益捆绑时的情分。一旦她染指你的想法,左右你的决断,站在了你棋盘的对立面,你甚至不愿放手让她走,而是要杀她。张怀民,我晏云,看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