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林挖苦的眼尾轻扫浑身戾气的我,调笑开口。
“苏钟离,这就是你所谓的身心皆为我大瑾?”
他声色俱厉,步步紧逼,意欲将我的最后一口隐忍逼到绝路之上,而显然,他就快做到了。
“你现在温饱不愁,身穿西戎服饰,横眉立目向我大瑾军民,还敢声称自己冤枉?天理何容!”
刀口向地下狠狠一顿,尘土飞扬,似乎刀口落地之际,溅起的三尺鲜血是我的头颅所致。
他面容紧绷,阴雨不落雨的面色勃然。
“苏贱女,你安然而神采飞扬地站在我军面前,还有何可申辩的?我大瑾士兵可眼睁睁见你与他们为敌呢!是不是啊,将士们!”
一石激起千层浪,此一眼,万军狂欢,声振人间,惊动林中鸟兽奔逃不及。
那毒辣尖酸的怒骂声席卷声浪向我劈头盖脸地打来,似乎那些年授予他们荣耀的领兵将军并不是我,带给他们阖家欢乐资本的亲临鏖战最前端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
所有的围猎放弃了对兽类的追逐,而是将面目模糊的我置于空旷的原野之上,只见孤零零一座丰碑倒塌,露出真正凄厉哀鸣的众矢之的。
太阳恰好洒在我的肩上,我却怎么也感受不到温暖,直到一只温热的手掌覆在其上,我回头见他,却还是努力笑了笑。
裴林没有放过对我深恶痛绝的辱骂词句,而是眉梢微挑,露出意味很深的讥笑。
“怪不得弃我陛下而去,原是心猿意马,早已另择良配。区区妇人,因私情误了大局,毕竟不堪重托。苏钟离,你对不起瑾国对不起陛下。”
他劲眉一挑,好整以暇的面容伪善至极。
“你若是良知尚存于世,为你身后的族人着想,现在归降回去负荆请罪,陛下那般与你深情款款,未必不会赦免你的滔天罪恶,留你微命,侍奉他终生赔罪。反正,你这个不孝子已然将你的家族克死了,不是吗?”
我脸色终于由惨白转而铁青,没了颜色的唇瓣微微颤抖,肮脏的泥石流还是脏了身边对我好的人们,这一点,我从以前到现在,都不可能忍让半分!
我终于抬眸,凛然的眸色使裴林有一瞬间的怔忪,继而取笑依旧,尖刻到难以入耳。
他和苏长青无二般区别,一个以为窃走女子的清白就可以摧毁她誓死保卫的一切迫使她不战而退,一个以为将她钉死在枷锁缠绕的道德高处泼下冷水的耻辱柱上就可以让我军心土崩瓦解,都荒唐得紧,狂妄得紧。
我漠然亦蓦然地开口,轻声的语气,高攀的声线,刺穿这惨淡的日光薄雾,发出了我心寒到冰点以下的第一句回答。
“裴林,你说我安然无恙是吗?”
我淡然地扬起唇畔凄切的笑意,在大庭广众之下,在呵气成冰的荒野之上,一脸木然地扯开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胸口,稀薄的日光涓涓流泻间,触目惊心是三处还未消退的箭伤和一道索命的刀伤。
我语气如常,却字字轻盈如薄刃,好似挑了骨骼关节处,如切如割在身后西戎族人的心上。
或许,心疼与理解从来与熟悉乃至交情无关,他们还是泪落成冰。
我娓娓道来,似乎我只是这场闹剧的旁观者,主人公的光影甚至从未打在我身上,而我悲苦全受,恶人还先告了状。
“你说,我若是心向瑾国而无暇,便不会投靠西戎,赖活于这世间。而是一步一叩首,步行回瑾国,敲开那沉重的城门,向天下请罪。可是,我身中三箭一刀生死未卜,高烧就足足烧了三日不醒。浮沉于古纳河中,苦饮那半是自己失血半是黄沙的浑浊冷河水的时候,又有谁在意我,救我于危难呢?三位偏将,除了我冒死护住的被李辞章当做诱饵谋害我的罗子诚,都像没事人一样回京讨赏。”
我哽咽戛然,字字惊心,惶然好似穿回那噩梦一场,天地为之变色。
裴林微眯双眼,看戏般观摩我的苦难史,还道微不足道。
“如果没有西戎的他们,没有洛桑不顾风雪上神山采那极寒雪莲熬汤,我,早就死在了那一场。”
我眼尾全红,却始终没有掉下眼泪,仿若生活的柴火将我熏得烟火缭绕,早已将身体里的水分蒸腾出去,献给了那个我曾经以为是归属的瑾国。
而在我瞎了我看那真相的眼后,柴火烧尽了,阵阵抑制不住的咳嗽间,有人一身华贵,腰佩镶金玉牌地远站在我身前,高高在上批判我为何不离灶台远一点。
我边叹边笑,如癫如狂,眉梢的笑意凄冷如雪松上的残霜,隔夜不融。
裴林穿耳不闻,语气冰冷,五官深刻,将太阳的阳面与阴面凝聚于一张脸孔上,语无波澜,静悄悄地下了生死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