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往贺丞相身后看去,并未瞧见他那性子懦弱的父亲。
可他的母亲宛如被钉在原地,仰起脸来,柔声开口:“隨儿,娘求你,向你大伯父认错,向殿下认错,好不好?你若执意带走长宁公主,娘只能以身投湖,以平你今日犯下的条条死罪了!”
这话好似极细的绣针,自他的心脏骤然穿过,带出一条血珠,颤颤巍巍地滴进五脏六腑。
“母亲……”他抬起眼,“你们不是素来反对孩儿娶她吗?孩儿助她离宫,本就遂了你们之愿,不是吗?”
贺丞相往前迈出一步,斥道:“荒唐!你娶与不娶,那是长辈之间的事,岂容你自作主张!九安,你猜我为何会在此处?今日你若执意放她,便是置贺家全族于不顾,你母亲不过是先一步去罢了,你以为陛下追究起来,谁能逃得脱!”
“……是娘娘?还是殿下?”
春寒砭骨,他只觉得极冷。
他面前明明仅有伯父与母亲两人,却好似有贺氏千百人立于面前,斥责他不顾养育之恩,不知反哺之情。
他孤零零地立在池边,身后一墙之隔,一无所知的少女正殷切期盼着即将拥有的自由;而他的面前,却是一条条血脉相承的至亲性命。
“速速随我入宫,请公主折返!”
贺丞相下了最后通牒。
第29章 怎惊春色(三)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贺九安仰头看着那轮孤月, 断断续续地笑出声来,只是声音里含着了然与悲切。
“宫门早已落钥,是谁允其夜开?”他的声音有些凄凉, 朝宫墙处拱了拱手, “设局者高明, 臣……甘拜下风。”
要如何彻底抹杀一个人的希望?
自然是在她深陷黑暗,孤独无助之时,赠她一隅微光, 待她小心试探、即将触碰到那束光明那刻,再倏然将它熄灭——
还有什么是比深信不疑之人的背叛, 更令人绝望的呢?
当然, 这也会抹杀掉她待他的全部信任, 亦抹杀掉他余生的全部期盼。
那么, 他的余生……应当何以为盼?
可真是一场兵不血刃的杀戮。
母亲见他哀极,亦落泪下来, 抽噎唤道:“隨儿?”
他并不应, 只孤身一人带着那满满当当的包裹往前走去。
走至池畔,将那包裹骤然投入河中, 掀起一层白浪。
浪花落尽, 他没有回头, 只孤身往宫门处行去。
与此同时的一墙之隔,季持盈依约跳下水来。
沾染了一身晚霜的季珣凝着泛起层层波澜的池面,终于轻启薄唇, 拂袖而往。
“救她上来。”
持盈在池水中缓缓下潜。
她入了水才知道, 池水远不如平日在上头看着时清澈, 也不似她在温泉池中练习水性时温暖。
虽已暮春,可刺骨浑浊的冰水自四面八方汹涌而来, 包裹着她,令她有些难捱。
她尽力睁着眼睛,好看清宫墙未遮掩之处漏进来的月光,再朝那片微光游去。
下一瞬,凫水的小腿却一僵。
似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她的姿势一乱,冷水登时钻入口鼻,挤走了她口中本就所剩无几的空气,只换成一连串气泡朝湖面窜去。
她下意识想伸手抓住些什么,却只见柔软的水自她的指尖流走,脑中一片混乱,嗓子似被刀割般得疼。
意识模糊的那刻,她想,上天总是不眷顾她。
如此,还是逃不掉吗?
罢了,她累了,睡过去也好。
只是……自己若死在池中,可千万别拖累了贺九安啊。
两名暗卫见她登时泄了气,软软地往池底沉,也不敢再顾及什么礼数,丢掉手中缚着她小腿的绳子,架着她的臂弯往岸上游。
冒出水面的刹那,劫后余生的后怕携着些许理智一起归位,她拼命呼吸着汹涌而来的空气,嗓子难受的紧,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暗卫将她带上岸,赶忙松开了触碰她的手。
季珣眸中闪过一丝不悦,却没发作,只冷然道:“都背过身去。”
他居高临下凝着侧坐在草丛中的少女。
她衣衫尽湿,紧紧包裹出身体的曼妙曲线,胸口剧烈起伏着,瑟缩成一团,显得格外楚楚可怜。
他解下披风,围住她的身子,眸光只紧紧锁在系带上,亲手打了个十字结。
“皇兄,怎么……是你?”
她这才注意到他的存在。
下意识回望四周,却发现站了数名黑衣劲装的暗卫与禁军。
她忽然觉得体内钻入一股砭骨的刺寒。
她抬眸望去,只见墨色冷瞳氤氲着沉沉怒气,回答她的却是一片死寂。
他怎么会在这儿?
他怎么知道她下了水?
他为什么会派人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