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阉人又如何?阉人和阉人也是不一样的!”仪贞知晓皇帝的心结,但短短一句反驳过后,更多的下文竟无疾而终。她略感脱力地坐下:无益再争执,她争赢了,人也活不过来了。
她放缓了声口,闷闷道:“你让我自己待会儿吧…我没有嫌恶你。”
皇帝笑了一声:“我不信。”他不能让她单独待着,她会为他们流泪:“你喜欢他?”
“谁?”仪贞听不懂他的话。
“…我不知道。”皇帝最终没头没尾地说。
但是他不甘心。思索了良久,他补充道:“我只为你流泪。”
仪贞心中一震,接踵而来的闷塞感让她再度扭头欲呕。
旋即,她果真见到了皇帝的眼泪。
但她没法子原谅他。有资格原宥他的人归于尘土,已不再开口。
皇帝理解不了这种僵局。他沉默地在她跟前伫立了一阵,转身离开。
拱卫司很快接到了新的旨意,将燕姓二人从乱坟场找回来,看看还能否救治。
“乱坟场”是个混名,实际上这“定福庄”是专门划出来供普通宫人、内侍埋骨的地方,荒凉在所难免,却远非外人附会的那等怪力乱神。
辨认两具新掩的尸首,对拱卫司一干人来说手到擒来,不过次日就传回了确切的消息。
皇帝缓缓舒出一口气,召对散后又枯坐了一阵,明知仪贞不会来,这才死心了,起身往猗兰殿去。
廊下有个小宫女正喂猫,朏朏像是饿狠了,吃得“啊呜啊呜”作声,喉咙里还委委屈屈地咕噜着。
燕妮儿虚虚摸着它的背,一面轻声说:“我不是故意的,真的忘了…”安抚赔礼未果,余光中映得一点玄青颜色,抬头就见皇帝立在面前,险些脚下一个不稳,勉力拗正过来,就要见礼。
“你家主子呢?”皇帝不急着进去,停下脚步等她回答。
“娘娘在东次间看书。”燕妮儿连忙引他过去,皇帝没让她通传,摆摆手叫她退下,自己在帘外站了一站,听不见里面有什么动静。
一阵轻风掠过,门帘儿微动,蓝黄相间的一双蝴蝶上下蹁跹,像是从锦绣纹样里脱胎出来了。
这时节,该去赏花的,跑马也很好。
皇帝绕开了蝴蝶,挑起帘子进门。
仪贞端坐在书案前,手里捧着一卷什么,目光却是放空的。
皇帝清了清嗓子,怕她听而不闻,又不便将声调扬得太高:“我叫人去细细找过,说是他们俩都不翼而飞了。”
仪贞闻言侧过脸来,怔怔地看他。
“拱卫司一向还算得力,既然他们都找不到,说不定…”说不定就有一线生机。
这话他说就太生硬了,有意弦外留音,低眉时不防瞥见她握着的是一卷经文。
“你要替他们抄经?”自圆其说四个字霎时被抛在脑后了,皇帝的口吻活像吃了一大把地菍果似的,又酸又刺。
他不是信不过仪贞,她说了不喜欢那俩人,那就是不喜欢。可男女情|爱以外,他着实想不到别的理由了,他理解不了。
明明他处死过的人多的是,连教导过她、看着她长大的四个嬷嬷都可以杀,为什么燕家兄弟不可以杀?
“随便翻翻。”仪贞摇了摇头,没什么可隐瞒的。她是想替自己、替皇帝减两分罪孽,但她毕竟不信僧道,临时抱佛脚,不如切切实实做点儿实事。
可她还能做什么呢?满腔的悲恸,却不足以哭上一场——何况她向来不擅流泪,撒娇尚可,抒苦却差了意思。
令她痛苦辗转的,不止是失去了两个玩伴,不止是若皇帝宽恕,他们本可以苟活的,不止是无能为力的往昔重现……
当年四位嬷嬷为王遥效力,暗地里监视她、非常时期又不许她与皇帝见面时,她心底其实亦有几分怨气;且正逢皇帝急需立威之际,她以为,那样的失去只有一次。
皇帝非是有意如此。她想了一夜,已经没有昨日那样怪他了。就像数九寒天里,一个人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家人忍受风雪,不拿出狐裘来给他们御寒,这不能全怪他,是他们家里祖祖辈辈都没有狐裘,他甚至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怎么拿自己没有的东西去温暖别人呢?
她可以理解,但无法全然不介怀——天毕竟是冷的啊。
燕家兄弟不翼而飞之说恐怕也不是真的,皇帝大概从没有撒过这样拙劣的谎。
仪贞轻轻咬着牙关,像在竭力抵御着什么,又一时不肯承认其存在,自顾自对峙很久以后,她松了口:“鸿哥哥,我有话要对你说,不过不是现在,你得等我——我也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