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人定,她又睡足了,蓬发睡眼地起来,坐到桌边,吃团圆饼,洗脸漱口,再乳燕投林似地扑向皇帝臂弯里。
谢仪贞想要个小崽子,想得不辞辛劳、摩顶放踵。
六局一司能人倍出,在为齐光公主出降大礼忙得脚不沾地之余,还能腾出三头六臂来,额外赶制出两套十六副精益求精的小金镯儿。
大些的一套送去了大将军府,润鸣小姑娘这月龄戴着正合适;另一套小些的,现下正摆在御案上。
手镯脚镯份量都不重,工艺纹样则极尽用心,个个坠了一排小巧铃铛,一动便清脆作响,图的不外是将小儿栓住护住的意思。
皇帝不记得自己幼时可曾戴过这玩意,难得新鲜,拈起一个在手里摇了摇,眼底浮现出几分不自知的暖色,不意被进来回话的孙锦舟打断了——齐光公主求见。
皇帝唇角微微落回了平直。文华殿重开经筵,今日他特意请了岳白术做讲官,孰料绝缨居士比自己还耐不住这不可理喻的陈规旧矩,执事官略微干咳一声,暗瞪个眼教他举止庄重些,他竟当场呼天抢地,泣涕涟涟着“为人君者,可不敬哉!”
那是历代君主稍有走神或是小动作时,被呼喝过的话,如今叫他抢去反客为主,其余官员们竟一时哑然,大殿中众人沉寂一阵,最终不约而同地选择忍耐这野夫子一时,好叫他进讲完毕,趁早滚蛋。
装腔作势给天下百姓看的经筵结束,皇帝倒觉得这老匹夫乔张做致的嘴脸减了几分可憎,其对圣贤巨著的歪解也不无深意,权作解闷儿地相谈到这会儿方散,恰好可以连同打好的镯子一道说与仪贞听。
李溯来得不合时宜,又太合时宜。
许是好事近,许是单纯换了个伺候梳头的,她的发髻比以往略略繁复,望去多了一分成熟,更兼一分陌生。
不过他们二人也从来谈不上熟识。公主由秉笔太监引着,走到皇帝跟前,恭谨地行下一礼,口称“陛下”——“皇兄”二字,是他俩当着皇后面儿时不消明言的默契。
“何事?”
“后日离宫,特来辞谢天恩。”
短短一句话,遣词实在意味深长。然则皇帝不接口,面无表情地注目于一只锦盒。
他是这个样子的。看人亦跟看一桌一椅没什么区别,试想,但凡是心智正常的人,岂会对着桌子椅子或喜或厌、憎恨怜悯呢?
他自己也未见得是人,他的一笑一怒,难保不是从旁处模仿来的。
齐光公主平心静气地立着:他不发话,她便不得擅自坐下;同样,他不耐烦兜圈子,她最好是简明扼要。
“陛下与娘娘所赐甚丰,臣本无颜忝受恩光,唯有一求,敢请陛下成全。”
皇帝显然早猜得她要求什么,似笑非笑地仰靠进椅背,半垂着眼睨她。
他长得像赵娘娘——这是宫闱里的禁语——这样一张脸若非刻意为之,绝少能有骇人的神情。
但齐光公主万分清楚,这神情并不意味着他会被自己轻易打动,哪怕那只是他的举手之劳:
“我愿终身不返京畿,长伴驸马左右,暗督其言行…”
“不必。”皇帝断然回绝,这才正眼看她:“你算计太多,智谋却差得远——朕消受不起这样的效力。”
丝毫情面也不留,居然是前所未有的坦诚之言。齐光公主还欲分说,皇帝摆了摆手:“这是皇后的一番苦心,她不求你回报,朕也望你来日不要忘恩负义。”
多亏了仪贞的穿凿附会,他为圆上这篇“善心之举”,留了淳氏全尸,横竖淳家已树倒猢狲散,无处供她入土为安,即将久别的妹妹要讨,就随她处置吧!
齐光公主见他松了口,心里一酸,尝不出半分得偿所愿的滋味,忍耐再三,终究滚下两行热泪来。
皇帝却大为皱眉,将面前的锦盒交由一个小内侍捧好,又吩咐孙锦舟领公主去和拱卫司交涉,自己站起身来急着要走。
李溯暗暗衔恨,千恩万谢的架势不敢忘记:“劳烦陛下费心。如今纵使挫骨扬灰,于淳氏而言到底离了樊笼,不枉我与她困坐宫城里这些年,微不足道的些末薄谊了。”
痛煞之人撒撒癔症罢了,皇帝怠懒计较,充耳不闻,再不想雪泥鸿爪,终有印证。
第91章 九十一
朏朏不见了。
仪贞才刚从齐光公主的婚仪中回过神来, 乍悉此事,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它一贯爱跳爱跑,哪儿能乖乖在人眼皮子底下待着?每日的水食总是动过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