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仪贞,我反悔了。”
第87章 八十七
亲卫们已经散入攘来熙往的人潮中, 隐秘地拱卫着这一行微服出游的贵人,他们本也是和乐融融的一家子,看起来与四周携家带口者没有太大区别。
皇帝在说完这话后, 并不曾停下脚步, 更未艴然不悦地掉头离去, 但仪贞拉着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 而后自知徒劳地重新松开些——她的直觉告诉她, 皇帝后悔的, 不止是答应她走百病。
不, 甚至应该说,他所后悔的, 完全不包括这样一件小事。
月色灯山里, 她突然有点心慌,脚步跟着慢慢拖沓下来,直到停滞不前。皇帝被她拽住了, 总算肯回过头来,居高临下地拿下巴看她。
“怎么了”三个字没机会拿腔拿调地出口, 他依稀觉得谢仪贞眼圈儿红了——未必, 兴许是不远处姹紫嫣红的灯烛映染出来的。
他有点儿恨她,针尖似的那么一点儿,没来得及刺下,她抿了抿唇,已然振作精神:“你总要容我为自己分辩几句。”
他不抱什么奢望, 可有可无地点头:“你说。”
这回开口的却是落后几步的沐昭昭:“那边据说有什么琉璃珠子串的玩意儿,我们想去瞧瞧, 您派些人跟过去可好?”
皇帝瞥了一眼她身旁几人,默认冲某处一挥手, 允了这话,自有人暗中护卫不提。
仪贞望了她们片刻,犹拉着皇帝,二人在人潮里随波逐流:“我明白,你是希望像这会儿一样,只有我们两个人。”
“不是…”反驳之语仿佛与生俱来的,皇帝不管它听上去苍不苍白。
“我的心何尝跟你不同呢?”仪贞像没听清似的,只顾接着说下去:“假使就我们两个,一路看灯,一路说话,连城门都不必和旁人去挤,回去的时候顺道就把门钉摸了——要是能彻底将你哄高兴,那就再好没有了!”
他其实并非每每都要她哄的。这不是皇帝的男儿气概在作祟,他只是感到踟蹰:迁就与忍让的界限越来越模糊,他不知道谢仪贞心里有没有那杆称,倘或某一天忍无可忍时,该当如何?
他琢磨这些个的时日不算短了,几乎有点走火入魔的危险。谢仪贞脾气再好,终归不是个面人儿。
前回对淳氏的发落,她显而易见地不赞同,可追问了一两句,就闭口不提了,无意与他争辩,转而想尽办法地安抚余下“悲狐”去了。
她居然意识不到,这是她与他隔阂多日的根源——她分明有理由埋怨他的,但是她不。
她享用他那些帝王独有的殊遇时从来心安理得,看中了他珍藏的什么字画金石也无不变着花样地要讨到手,唯独某些时刻,她将“不得逾越”四个字刻在脑门儿上了。
这样的人若是初相识,皇帝必以“柔奸成性”一语盖之 ,可这个人是谢仪贞。
她不是那样的。不必谈任何依据,只是将如此不堪的词与她挨着,皇帝就觉得受不住。
“…这么闷着,终究要出毛病的。我问淳婕妤到底是对咱们有怨怼,还是与公主之间有误解,并非替她开脱,而是希望往后不再有这样的事儿了。”仪贞的目光从沐昭昭几人身上转回来,感慨良多:“咱们这几个人,好歹都是风风雨雨里一块儿走过来的,真平白地四散了,实在可惜。”
是么?皇帝没听全她这一大篇感悟,便认为她的话有前后矛盾之处:既然宫中的日子沉闷压抑,那么奔逃离散才是人心所向,又谈何可惜?
他没有将自己的问题宣之于口,他知道谢仪贞的答案。她陪着自己的决心是真的,她对宫外的向往也是真的。
他自嘲地笑了笑,垂眸尽收仪贞一番掬诚相示而如释重负的模样,自己的目光却敛在深睫之后,不欲与她交互。
“前面好像有个吹糖人的。”他换了话头,趁势将一概心绪翻涌都揭过去,侧身指了指不远处一个黄烘烘的角落:“你嫌御膳房那回做的糖猴儿呆板板的,其实不是他们功夫不到家的缘故,而是民间的做法不大上台面,他们没胆子照搬。”
仪贞眼不错地瞧着他,确信他还没有被自己哄好,但此刻他既然有心委曲求全,自己也就依着他的意思,转头看了过去。
摊主是位须发花白的老翁,小摊也不过一张及膝高的木桌子,左手边儿支了根竹竿,上挂金鱼灯,光润透亮,乍一看也像糖做的一般,这便是揽客的招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