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受了她的鼓舞, 笑着“嗯”了一声,说:“所幸不曾辜负妹妹的良言,从前的微末功绩,陛下都有诸多嘉奖,更未将王遥为祸朝野时的一些权宜之举视作附逆变节。”
他真不爱吹捧小皇帝,但不这么夸大他老人家的贤明宽宏,恐怕不能消除懋兰的重重顾虑。
懋兰听懂了他的意思,却依旧摇摇头:“是与宗室结亲,倒不必归于权宜之举。”
谢昀的眸色黯淡下来:“妹妹总是为我考量,既然自己不能再建功立业,便择一高枝儿攀上,后半生总能有个可容身的富贵窝。”
却又来。他这副模样,骗旁人可以,骗不了她的。
懋兰小时候安静内敛过了头,跟各家的小姑娘一道玩耍,总觉得心里累得很,是在支应迁就她们,唯有跟谢家的妹妹在一起不然。
仪贞性子活泼且随和,不爱强人所难。懋兰每每来了,若愿意和她一道去撒欢呢,自然好极了;若不愿意呢,仪贞就备好茶水点心、小画册小玩意儿供她解闷儿,自己去捞虾蟆咕嘟、摘腊梅花,要么就是跟着其他孩子推枣磨、下棋、踢毽子、跳百索…回来了再将这些趣儿绘声绘色地讲给懋兰听。
这么贴心知意儿的妹妹倒也不是十足十的完人。懋兰知道仪贞有个毛病,爱撒娇,爱扮可怜儿博长辈们疼她——自然,她确实是极可人疼的。
懋兰每每见状,只想伸手拧一拧她的圆脸蛋。可轮到谢昀依葫芦画瓢、想讨点儿好处时,她总是难免手足无措起来,尽管谢昀的施展对象又不是她。
时移势迁,她如今长进了,对着抱璞自泣的谢二公子,不再那么心慌意乱,好声劝他道:“二公子真这么想,不仅我方才那些话都是白说了,你自己的心气也不容许吧?若是同我玩笑呢,咱们就算把话说开了。无论怎么着,多谢你特意来看我,眼下你的咯血之症最要紧…”
谢昀生怕她趁此机会赶自己走,忙辩白起来:“并不是咯血,是我咬了自己的腮帮子一口,不信你瞧瞧——”
谁要瞧这个。懋兰听他这么说,也就作罢了。拍了拍膝上的尘土,重新坐下来,说:“如此我便安心了。日头渐高,二公子要是不忙,容我尽一尽地主之谊吧。都是寻常的农家菜色,我与水栀两个也不敢说善烹调,还请不要嫌弃才好。”
就这么,谢二公子心有旁骛地吃了半肚子凉瓜、芦笋、茭白,捧着被他磕破了一角的粗瓷碗,失魂落魄地打道回府了。
那只碗是他执意要带回去修的,算是给下回再见面留了个由头。
然而,他甚至没有想好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懋兰仿佛不再是他的俞妹妹了,她不但自己拿主意,不愿意嫁给他,还提点他说,违背本心的履诺不值得颂扬。
她是认为他变了心吗?谢昀闭上眼睛:他不知道。
他所熟知的,是那位沉默少言的俞家千金。他所倾慕的,又是谁呢?
除去谢、俞二人独处时的谈话,其他的始末,皇帝都了若指掌。
他还知道,栖霞郡君非常不忿,一度动过派人去谢家申饬的念头,最后被身边傅母劝住了。
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堂妹,真是人不可貌相。
皇帝不仅觉得自己埋的这些暗桩十分必要,还嫌如今他们的数量太少了。
宗室们能翻起的波澜尚且有限,朝廷地方的大臣们是重中之重,不防微杜渐,何能高枕无忧?
谢仪贞么,那倒是个表里如一的缺心眼子。他自己说不上来,这样对猗兰殿是为什么。
他在前头坐着抓心挠肺,孙锦舟窸窸窣窣地上前来回禀,说皇后娘娘偷摸儿去拾翠馆了。
藐视圣躬!她好大的胆子!
皇帝把手里看不进去的《列子治要》一抛,拿贼似的,气势汹汹便往后殿去了。
到了拾翠馆跟前,忽然又放轻了脚步,闲逛一般,边踱边赏着周遭的风景。
隔着门也能听见里面说话的声音。先开口的是孙锦舟那菜户:“娘娘心思真巧,这衣梅脯拿剪子一剪,可不就像梅花枝干了?樱桃干拼出花瓣儿来,果然是白雪红梅图了。”
仪贞语中带笑:“也是这糖蒸酥酪火候正正好,咱们来锦上添花,才能叫陛下进的时候赏心悦目嘛!”
皇帝听得心里一动,又觉得自己气量太小了,就这么心安理得地消受她的不计前嫌。
等见了她,不能拉下脸来认错,总该给几句软话吧!
他打定了主意,迈腿往里走,仪贞正巧背对他坐着的,听见动静扭身过来,跟着喜不自胜地下地行礼:“陛下胜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