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况逢没有动。
看着他近乎狼狈的动作,笑不出来。
他冷漠地收回目光,虚虚地落在地面一点上,完全不似儿子的口吻冷声道:“云妙早就提醒过你。”
萧陇早年身上伤多,但后来经过调养已经好了不少,对比与同龄其他文官而言,身体更为康健,但现在的他瘦似槁木,两只眼睛浑浊黯淡,若说不是下毒所致,他不信一个人会瞬间变得如此苟延残喘。
可荔娘明明早已明示过他,为何还会变成如此?
“人过半百,终有一死。”长兴侯声音沧桑嘶哑,“如何死去,已不重要。”
“……所以你让管家寻我来,就是让我看你死的吗?”
萧况逢声音不自觉地压重,急促起来。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用力握紧拳头,将心中情绪竭力镇压回去,深呼吸一口气:“既然如此,长兴侯便不该寻我来,人生最后一段光景看见我这么一个孽子在眼前,你也难以安心吧?”
长兴侯张了张嘴,似有什么想说。
萧况逢等他出声,随便什么都好,只是想听他到底还能说什么话来斥责自己,可最后,萧陇却缓缓阖上了眼睛。
什么都没有说。
沉默只会带来更浓厚的愤怒,萧况逢胸中憋着一口浊气,怎么也吐不出来。手指用力地掐进肉里,不耐和愤恨几乎要从心脏里剧烈喷出。
“萧陇,”他一字一字,咬着牙齿,“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萧翩君是你的女儿,萧冬睿是你的亲子,我和他们,除了这只眼睛,到底有哪里不同!你若真的如此厌恶我,何不在我出生时就掐死我,何不挖了我的眼睛!”
不等长兴侯开口,他像是决堤的洪流,长久以来压抑心中的苦闷全部爆发出来。
“你对萧玉堂都能如此关爱,为何偏偏对我薄凉如此,我与我母亲在你眼里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长兴侯浑身一颤,一瞬惊慌地看过来,没想到他竟会知道萧玉堂的身世。
可更让他惊慌的,是从萧况逢口中重新听到关于周氏的事。
他攥紧藏在身后的画卷,呼吸开始发抖。
“为替陛下守住秘密,你让聂婉罗成了你莫须有的正妻,我娘自小爱慕你长大,最后却成了见不得人的妾室,直临到死前,都只能住在西郊别院里。”
萧况逢对生母周氏的记忆其实已经很淡薄了。
可他永远记得幼年时,那些骂着他怪物的人们,是如何在背后可怜他早亡的母亲。他们说周氏就像一只漂亮的金丝雀,被长兴侯娇养在别院里,不许外人见,也不许她出去。
听起来长兴侯很宠爱她,可实际上,却在一步步逼死她。
因为她只能在笼子里,看着长兴侯娶别人为妻,看着他步步高升。
“别说了……”长兴侯摁住左眼眉骨,疤痕好像再度灼烧起来,隐隐作痛,他不由地深深低下头,“别再,说了…”
但语气太微弱,好像即将沉入江底的溺水者,只剩最后一丝气息吊着性命。
萧况逢冷淡地看着他煎熬的模样,半点不觉得痛快。
只最后问了他一句:“这些年来,你梦见过我母亲吗?”
啪嗒。
那最后一丝吊着性命的线,在寂静中断裂。
正如萧况逢所说的一样。
他深深清楚自己对不起周氏,也对不起萧况逢。
萧陇这一生白手起家,从一介草寇成为的侯府当家,漫漫几十年的人生里,双手沾满鲜血杀死过很多很多人,可他唯一愧对的,却只有那个病死于床榻的柔弱女子。
他很爱她,但是也害死了她。
这种愧疚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他不敢看萧况逢,每当看到那个生着异瞳的孩子,就会觉得痛苦。
为了逃避痛苦,他把萧况逢丢到了无人问津的东院,觉得只要不看见就不会再想起周氏。
可逃了十几年,当萧况逢长大,以一种无法忽视的姿态重新站到他面前时,萧陇才明白,他根本忘不掉。
这是他唯一爱过的人生下的孩子。
也是他最想靠近,却也不能靠近的孩子。
………
前院内。
管家站在树后,望着长兴侯院子所在的方向,末了微微叹息,无奈地摇头。
转过身时,却发现薛云妙就在身后。
“二少夫人?”
女子眉眼间含着病态,朝他轻声:“管家,可否借一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