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医终究还是被叫来了。须发皆白的老人家看着乱糟糟的现场,一时竟不知该先治哪个。他叹了口气,认命地在镇北侯哽咽的呼唤声中上前为老夫人诊脉。
老夫人有意要寻短见,但好在被侍女眼疾手快地拉了一把,故而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可当医者试图为老夫人包扎伤口时,却几次三番遭到了拒绝。
老夫人的鬓发乱了,但神色是没什么变的。
甚至于,在这个乱做一团的祠堂里,她是最从容不迫的人。
“老先生,不必帮我包扎。你救得了想活的人,但你还能阻拦一个想死的人吗?我已经活够了。”
裴少煊哽咽着开口,哀求道:“母亲……求您别这样……我错了,我不该顶撞您……我都听母亲的,都听你的。”
“不必拿这些话来哄我。”老夫人冷冷应了一句。
“母亲,母亲,都听您的,一切都听您的……”
老夫人蓦地睁开眼,目光如炬,“好,那你听好了,我要你与未来的大昭之主斩断前尘,我要世间再无北狄,我要镇北侯府,荣光永存。”
“你能做到吗?”
“……我能。”话音落下之后,他仿佛才意识到这句允诺到底意味着什么,眼底一片通红。
晚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刮过脸颊时,他觉得他的心好像也被挖走了一块,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只剩下虚无的回响。
他的手垂了下来,机械地,不带丝毫感情地重复了一遍:“母亲,我能做到的。”
“若你做不到呢?”
“若我做不到……”
“你在此立誓。”老夫人不假思索地接了上去,“若你做不到,那就让上天降祸于我,身败名裂,不得好死。”
“母亲……”他哀哀地望着她,可很快就又败下阵来,僵直着身体抬起右手,一字一句地立下了毒誓。
夜色中的镇北侯府终于真正地安静下来了。
府中最尊贵的那对母子各自离开,回房裹伤。身心俱疲的裴少煊松了心中的那口气,人事不知地昏了过去。
再次睁眼时,天光已然大亮。明媚的晨光自小窗中透进来,盈盈灿灿。
不用特意分辨,他便知道坐在他床头的人是谁。因为在这过往的十几年里,他们是最要好的青梅竹马,是最默契的战友同袍。
属于对方的气息,早已经刻进了心里最深的角落。可此刻,当那股清新而芳香的气息扑至鼻尖时,他心里却再没了以往的甜蜜。
“醒了?怎么还装睡?”坐在床前的楚灵均端了碗黑乎乎的药汁在手里,语气中似乎微微带了些嗔怪的意味。
几乎没多想,裴少煊便睁开了眼睛。四目相对,心中只余苦涩。
楚灵均用勺子搅了搅药汁,又将勺子递到他嘴边。见他似乎在怔愣,便叹了口气,道:“昨晚之事,我已经知晓了。无须担忧,我会安排好的,你安心养伤便是。”
她再次将勺子递到他嘴边。
卧床的人却偏开了头,眼神也不敢看向她。
“殿下,母亲已为我安排了婚事……我已然同意了。”
楚灵均不置可否地将目光落在他身上,眉头一皱,本要生气,但瞥见他苍白的神色后,无奈将语气放软了三分,“所以,明旭想说什么?”
“我同意了母亲安排的婚事。不久后,我便要成婚……从前种种,是我冒犯了殿下。”
“我已说过,其余之事我会解决。”楚灵均闻言一嗤,将药碗撂在一旁,语气中难掩愠怒,“裴明旭,你到底想说什么?”
从始至终,他都不敢看她的眼睛。当女子的质问声传到耳边时,倾诉衷情的话几乎已到了嘴边。
但他知道他不能。他的余生,已经被母亲束缚在了方寸之间,从此不能越雷池一步。
他垂着眉眼掀开被褥,飞快起身跪在她脚边,行了一个臣子拜见君王的大礼。
几个动作下来,刚刚包扎好的伤口毫不意外地裂开了。鲜艳的血不仅浸透了绷带,也染红了里衣。
他却像座无知无觉的雕塑一样,固执地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
“罪臣……辜负君恩。”
不过一夜,昨天还相拥在一起的恋人,就好像看不懂人的好意了。
……其实,怎么是看不懂人的好意呢?不过是心意已改啊。
楚灵均起了身,望了眼身边的人,又迅速将目光转向窗外的冬景。
“地上冷,起来说吧。”她话音微滞:“你若还有什么想说的话,可以遣人送信给我。”
一身白裘的女子很快就离开了侯府,回到那座富丽堂皇的皇宫之中,处理着各种各样奏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