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再拜,久久伏地不起,“臣不该试探主君。”
那日裴少煊的刁难是真,但以他之智,有许多转圜的方法,不必闹得那般难看。那样作为,是想看看这位殿下会不会因私废公、有意偏袒。
近日贩卖人口的事情也是真,但他早知策划这一切幕后主使便是郡守。开始时不将内幕全部告知,而只将一些似是而非的东西呈到他面前,是想试探她有没有决断的魄力。
楚灵均这才浅浅笑了笑,令他抬起头来。
“你得出的结果?”
“主君果敢勇毅,公正无私,有容人之量。”
合理怀疑,最后一句是为了讨好她特意加上的。楚灵均弯弯唇,道:“现在倒是乖顺了。”
“洛桑,你记住,若再有下次,我的手段可就不会这般温和了。”
“唯。”青年再叩首,低声应道:“谢主君宽宥。”
“起来吧。”
洛桑谢了恩,想要缓缓站起身来。但身体却因为长时间的罚跪失了气力,一个踉跄,差点磕在桌案的边角上。
楚灵均手疾眼快地扶了他一把,这才避免了他头上见血的悲剧。
青年跌坐在地,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狼狈,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细细密密的汗珠从他额上沁出来,打湿了额边的碎发。
楚灵均难得对他有了几分慈悲,半真半假地笑道:“若是你哪日又惹着我了,可以试试向我求饶。”
洛桑缓了好一会儿,才适应了膝盖上如针扎一样的疼,闻言慢慢褪下自己那层温润如玉的皮,露出一丝内里桀骜的本色。
他直直地望向自己这位年轻的主君,一面调整呼吸,一面弯了弯眉,笑道:“主君知道吧,我从前是奴隶。”
“含章从前说过,不是吗?”她叹息一声,将话说得是十足十的温情款款。
“我很能熬刑的,主君。下次主君要罚我,还是用鞭子吧。臣从前熬刑时,最受不住鞭子。”
楚灵均玩味地看了他一眼。
是笃定自己不会这样做?还是想借此来搏她的同情?
她思考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原谅他这小小的顶撞,又含笑给他递了杯温水。
“有罚,就有赏。虽然你藏有私心,但你最近的差使做得还算不错,有什么想要的吗?”
洛桑笑了笑。打一棒子又给个甜枣,他的主君真的很擅长训犬啊。
青年望着她那张明媚耀眼的脸,舔了舔依旧干涩的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改了口,轻轻道:“主君给我一个机会吧。”
“给我一个报仇的机会。”
楚灵均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非要闹着吃糖的孩子。
“含章,时机还未成熟。”
“主君若信臣,臣便能让时机变得成熟。”
*
一番暗含机锋的言语试探后,楚灵均言笑晏晏地扶起了跌坐在地的洛桑。在人告退之际,又瞥了眼外面的天色,万分体贴地从屏风处拿起一件氅衣,递给脸色苍白的异族青年。
青年躬身接过,温声接过。但一出了帐篷,却发现自己又好巧不巧地撞上了裴少煊。
对方见到他时依旧是一副咬牙切齿的表情,脸上的敌意没有丝毫掩饰。而且,洛桑总觉得,他的眼神总是若有若无地盯着他身上这件外裳……
真是既愚蠢又任性呢。
隽秀的异族文臣微微一弯唇,从容自得地拢了拢身上那件本属于主君的衣服,朝两位迎面走来的同僚点了点头,便旁若无人地告辞离去。
裴少煊望着他渐渐离开的身影,抓着剑鞘的手掌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终还是在身侧同僚的劝导下抚平心绪,到帅帐去汇报公务。
同僚在军中多年,与上一任镇北侯有几分交情,今时又见他年少勇武、颇有先辈遗风,便对他多了几分对子侄后辈的欣赏,在楚灵均面前对他多有推崇。
可惜,即便他有心要说几句俏皮话缓和两人的关系。那两人却始终一副不亲不疏、不冷不热的样子,好不尴尬。
他便也渐渐闭上了嘴,拿出公事公办的态度,不再多言。
楚灵均神色淡淡地听完了两人的汇报,而后笑着道一声辛苦,让两人暂且回去休息。
鬓发已白的老将军望了一眼身边的年轻人,叹息一声,依礼告退。
而英英玉立的小将军抿着唇,欲言又止地站在原地,薄唇几度张开,复又合上。
带着凉意的风从小窗闯入,像极了人的叹息。
他就那么立在那儿,不告退,不开口,只定定地用自己的眼神望着心中的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