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活了好些天的楚灵均在书案上小憩片刻,而后轻声让人唤来了洛桑。
等他拱手见了礼,便从案牍公文中抬头觑了他一眼,悄声询问:“长史,手上还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
“主君交代的要紧事情,业已完成了。”
异族青年垂眸答了话,以为她是要交代新差事。却不料主位上的人,又忽然问起了他的腿伤。
“那腿上的伤呢?好全了吗?”
饶是老谋深算如洛桑,此时心中也不免有些犹疑,但还是据实答了话:“劳主君垂询,医官说已然无碍了。”
“既然腿伤好了。”她话音微滞,风轻云淡地弯了弯唇,接着道:“那便跪着吧。”
青年那双恍若琥珀一样的碧绿眼瞳微微睁大了,现出些微错愕。
然而只是一瞬,他便又敛了诧异,温温顺顺地撩起了衣摆,端正跪好。
“不问问我为何罚你?”
“臣不敢。”他伏拜下去,以额触地,不假思索地答道。
“那便好好想想。”
第40章 家国恨(七)
虽说洛桑现在还有点小心思, 但还算通话好用。要是他倒下了——手上那堆繁琐得要死又不得不批的公文恐怕就又要回到自己手里了。
故而楚灵均也没想将他整多惨。无非就是小惩大诫一下,免得他以为自己这个主君好糊弄。
她手执狼毫,看似在悠哉悠哉地临着字帖, 可眼神却时常往那道跪着的身影瞟去。
她原本想着等这厮忍不住开始开口求饶的时候, 便顺势放过他, 算是给他一个小小的教训。
怎料这人看着一副文文弱弱的书生模样, 骨头却硬得很, 跪了半天儿,也还是没个声响。倒是今天频繁来汇报事务的南嘉, 纳闷他怎么在这跪了半天,每回望自己的眼神都写满了欲言又止。
楚灵均磨了磨牙, 随手将南嘉打发走,转头望向在堂下跪了半天的洛桑。
与来时相比,青年那张清韶而隽秀的脸苍白了几分,呼出的气息也紊乱了不少。
不过, 跪着的姿势倒是一点儿没变,甚至连小幅度的挪腿都没有。碧绿而剔透的眼眸温顺垂下, 略有些单薄的脊背如松如柏,神清骨峻, 意态自若, 瞧上去颇有几分赏心悦目。
但是楚灵均此刻的心情并不怎么愉悦。
别是心里还不服气,故意和她犟吧?
那可巧了,她楚灵均活了这么些年,还从没向哪个外人低过头,服过软。
眉色如山、身姿匀亭的女子将目光收回来 , 满意地望了眼今日临的字帖,复又拾起案上的公文。
这封文书汇报的是关于赎买回来的百姓的事情。这些人陷在北狄做了许久的奴隶, 即便再次返乡,也多是物是人非、亲友俱丧。若无官府帮忙,难以再在大昭立身……
她仔仔细细地看完了全文,又写下批复意见,正要抬手拿起下一本,倏然又想起——眼前这人若说起来,也是奴隶出身,贱如草芥,动辄得咎。
即便后来凭学识成为了默罕的谋士,但也常常因为混血及倡议学汉法的原因,遭到其他北狄贵族的轻视与鄙夷。据探子回报,默罕为了平衡王庭势力,待他也不算多温厚。
如此说来……难道是自己误会了?
楚灵均放下手中地文书,再次将视线落在他身上,眼锋奕奕,目光如电。
“过来。”
洛桑闻言愣了一瞬,旋即便膝行过去。即便他竭力想要保持轻松从容的姿态,但滞涩的动作及粗重了几分的呼吸还是出卖了他此时的状态。
楚灵均摸了摸鼻子,倒了杯温水递给他。
那双清冷的碧瞳默默望了她一眼,微颤着接过了她手中的杯子。
“谢主君。”他慢慢喝完了水,垂首将杯子放回了桌案上,又要退回刚刚的地方去。
看着倒真是极驯顺的模样。
楚灵均莫名心虚了两分,但面上还是一片理直气壮,抬手打断他的动作,淡淡问道:
“洛长史,想清楚了吗?”
洛桑拢手,复又拜下。淡青色的广袖妥帖地垂下,其上的锦绣云海纹交织在一起,像是一幅浓墨重彩的山水画。
“臣有私心。此番向主君检举掠卖人口之事,是想借您之力报复幼时将臣卖至北狄的仇人。”
楚灵均微微挑了挑眉。这桩公案她倒是不知道。
“我要的是能为我效力的臣属,不是无欲无求的圣人。只要不碍公法,你便是有些私心也无妨。”
她以手支额,语气平平,“没什么要交代的了吗?那便回去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