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是韩信笑了笑,放松下来,似是解释一般轻语:“向故人开个玩笑,你们不必在意。”
不知是不是因为见到薄姬,韩信这一夜又做了半夜的噩梦,一身汗惊醒过来。自从想起旧事,他便常常如此,服了安神的药物会好一些,但白天不知什么事触到,夜间就容易被梦魇着。
不是梦见经历过的酷刑加身,就是梦见在刑场眼睁睁看着家人受戳,惨死于刀斧之下,醒时上齿深深陷入下唇之中,血都沁了出来。
他不想惊动别人,翻了个身深呼吸,平定了一下心情,但那种恨与痛仍然盘旋在心头。
没有人知道,他把立刻发兵攻打梁国的念头克制了多久。理智告诉他,一旦发兵,他将刘邦宗族俘虏之后,仇恨就会像出阐的猛虎一样再也无法关回去,他会让刘氏与吕氏夷三族,让两族人尽死在那两人眼前,再对这两人俱三刑以报。
偏偏他知道,这是他自己所反对的事情,不说原本的他就不赞同这种酷刑与无意义的滥杀,于秦末乱世之中从不杀降和屠城,在一干屠城以犒士卒的诸侯将领中都是异数;现在的他自幼读父亲秘藏的天书,更是对君臣这一套起了反逆之心,对酷刑株连深恶痛绝。
他必须克制自己,不然他会放纵变成一个连自己都厌恶的人。
而且,刘邦毕竟对他有知遇之恩,他也无法让自己抹消掉这样的恩情。
他也不敢成亲娶妻,每次噩梦醒来时,他都有把韩武也送到南越的冲动。他知道齐国只会越来越强大,但他总是害怕,害怕自己误了全家、全族的性命。
冷汗已经打湿了贴身的内衣,不过他这一世大概是从小没亏过嘴,养得体壮,不换洗也没因此受过寒,韩信既不想惊动人,也就不起来换了。
他阖上眼,想起梦中种种,发现自己已经模糊了许多不会再见到的故人的容貌,方才在梦里……
他陡然又是一惊,霍然坐起,这下可是惊动了侍者。韩信摆手让他们退下,摸了摸不知何时有些发烫的脸。
刚才……刚才梦中刑场,妻子的容颜,竟然清晰了起来。
第117章 时代(八)
陈平这个使者的任务很轻松, 仅仅是为齐王送来项王的信和礼物——薄姬也算在礼物中。
至于薄姬怎么安排他就不在意了,也就是关心了一下去处,好回去向项王禀报。一应礼仪流程走完, 陈平便无事一身轻, 他趁辞别时向齐王禀报, 自己有兄长移居到了兰陵县, 回国之前想去探望兄嫂。
这件事他也已经向项王禀报过,项王同意他完成出使之后去探亲。
这本是件小事,齐王自然不会为难, 但不知为什么,陈平当时身上一寒, 敏感地飞快抬眼看了一下, 似乎真的看见齐王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但不等他确定,齐王就答应了,似乎也没什么异样。
可他非常相信自己的直觉,这让他甚至对一直以来的决定都动摇起来。
不过不管怎么说, 兄长在兰陵县, 他还是得去探望了才能走。
任务完成, 他已不是项国使臣,一路穿乡过县还需要查验传, 路上还好, 他将临淄开出的凭证拿出来直接过关, 但到了兰陵县, 陈平却有意收起凭证, 只说是项国来探亲的,于是便亲眼见到了一整套入城的流程。
“外地来探亲, 可长住?”守门士卒的态度明显热情起来。
“不长住,小住半月就要回去。”
脸色又垮下来,不过小卒还是仔细查看了他的验传,看一下字又抬眼看一下人,嘴里嘀咕着:“应该没错,写着高大俊美,异于常人……”
陈平保持礼貌微笑,不就是夸他俊美么,他从小就听得多了,已经习惯了。
查验过了却不给走,让他到一边长凳上坐一会,另有一人来问他是不是识字,得知他识字,就给了他一本册子,警告道:“你既不长住,只给你这本,自己看明白了,在齐国不可违背,否则当有责罚。”然后又问他亲属是谁,让他去县里找专司户籍的小吏查找地址。
虽烦琐,却井井有条。陈平果然去问了地址,然后自己雇车去乡间的枣花里找兄长陈伯,路上翻看发给他的薄薄一本册子,越看越是有味。
既然先问他是否长住再给他,想来若是长住还会另有交待。只看这个,诸如杀人伤人等刑法并不曾写上去,想来是大伙都知道杀人偿命,不必细说。书册上只写了些在县城行走的规矩,乡间新兴的风俗,免得外地人初来不懂,惹出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