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泽若松了口气,见礼后落座,带了一丝不满地谏道:“大王若有事,回宫召见又能费多少时间,何必这样惊吓臣与李相。”
韩信无奈地摆了摆手:“一时兴起,已经被丞相说过了。罢了,你就不要再说了。”
他有些不自然地偏转过目光。张良托刘邦提亲之后,他也尴尬过一段时间,不过两个人都强行装作无事,时间一长也就慢慢正常起来。但……张泽若一向是穿着男装出现在他面前的啊,虽然依旧容貌出众,但她与张良长得十分相似,只是作为女子更为柔美罢了。韩信见惯了,向来眼里看到的都只是“张子房的女儿”。
哪知道今天突然上门,张泽若在家穿的是女装,还化了淡妆,甫一进门韩信就有点不自在,只能看着桌上杯盏与她说话,自己也后悔突然来访了。做人果然不能太随意。
李斯人老成精,心下了然,却什么也没说,饮了口茶水但笑不语。张泽若浑然未觉,又问大王来此何事。
韩信振作了一下,说起正事。
“儒家在稷下学宫吵得很厉害,有一派力主子女守孝的礼仪不可废,与浮丘伯、叔孙通争得不可开交,甚至各自将论战文章印书送人,御史这里应该收到了,你拿给丞相看一看。”
张泽若想了想,果然有印象,召来侍女,让她去书房取,又叫住,耳语了两句才让去,忽地又朝韩信狡黠一笑。韩信本来视线闪躲,因着她招人说话,下意识看过去,便正好迎上,不由一怔,又赶紧垂下眼。
不多时,薄栖捧着六册书过来了。
“这么多?”韩信只知道有,不知道有这么多。张泽若取过一本,示意薄栖分发给李斯和韩信,介绍道:“书本装订不厚,字又大,他们倒也讲究,只收录了写得好的,不然我要叫版书署拒绝。要印的书太多了,哪有空印他们的废话。”
果然,看着有六本,其实是三家论战,收录的文章也不多,李斯很快和韩信分着翻完了,也明白了矛盾所在。
他是法家,不过孝道本是天伦,显学都很强调孝道,只不过各自解释不同。秦国的法律一样强调孝,但法家的孝,始终要服从君主的意志。
李斯一直在积极揣摩齐国的施政,也一直在积极揣摩韩氏的“道”,所以他明白韩信想要什么,并且丝毫不觉得顺从君主的心意,与自己的前半生所学有什么违背之处。
“庸碌儒者只知守着周礼与《论语》,不懂世事变迁,当年已被荀师痛骂,臣不如荀子,也不欲再多费口舌。浮丘伯与臣同学于荀子门下,臣知他乃温厚之人,因不曾为官,常在民间行走,多见民生之艰,故反对厚葬,也不同意一味守孝而放弃生业。只是他认为富贵之家仍需守周礼,这是儒学的根本之一,不可改变。叔孙通……”李斯浮起玩味的笑意,这个叔孙通,行事不像个儒者,十分圆滑,但内里又确实是在为儒家立足朝堂而努力 。他在齐国这里的表现,跟当初在秦时可有点不一样啊。
“叔孙通也曾与臣同朝为官,大王若想改易风俗,不妨用一用他。”
韩信翻了几页叔孙通及其门下的文章,点了点头。他也知道叔孙通,能在厌恶儒者的刘邦手下站住脚,还将儒家那一套引入了汉廷,确实有头脑,且善于给人主找到理论依据。
薄栖在一边凝神听他们说话,但沮丧地发现自己不太听得懂。张泽若让她靠近一些,偏过身子悄声道:“最近儒家在争丧葬礼仪,一群石头脑袋的人要求厚葬,还要守孝三年,哀哭不已。浮丘伯认为平民不需守礼,只官员贵族守礼便可。而叔孙通则认为替父母完成心愿,保重身体,精诚任事才是真正的尽孝,已经吵了大半年了。”
薄栖明白了一些,但还是有点懵懂,张泽若见李斯在向韩信说起如何从中引导,让叔孙通一派占据上风,没她插嘴的地方,便又向薄栖解释:“如今齐国鼓励教育,若是按古人所分,过个十年二十年的,满城都是‘士’。你说若是‘士’的父母去世,个个都守孝三年,还有人做事么?”
薄栖恍然大悟,微微点头,听着张泽若继续道:“就是不守孝三年,让他们把厚葬的风气鼓吹起来也不得了。大王说过粮食还能再增产,以后工厂也开得多。百姓手中有钱,受他们蛊惑,把家财都随长辈而葬,大王一片苦心想让治下百姓得利,岂不是浪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