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他翻了那些书,那些新出的律法,那些所谓扫盲班的要求。如果他还是秦国丞相,他会把提出这种建议的人立刻下狱,禁毁其学说,追究其门人。
但他已经不是了,非但不是,他还被齐王所救,来到了齐国。
就算与他毕生所学所思所用不一样,他也得接受!
咸阳的家小不知生死,自己已经年过七十生不出孩子了,身边活下来的两个儿子也已经年过四十,性情能力都已经定了,就是出息的长子李由也不过一郡之材。如果还是在秦国,自己还自居高位,倒是可以保着他从郡守的位置回到咸阳做个高官,现在就不用多想了。
李氏还得靠他才行。
他已经敏锐地感觉出来,韩氏所用的完全是另一套体系,看似细致与秦律相同,实则本质南辕北辙完全不同。法家所深恶痛绝的一切,却是韩氏所推崇的。
他必须从头学起,然后用尽一切力气挤进去,像当年入秦从吕不韦门客做到廷尉,再做到丞相一样,在齐国一步一步向上走,辅佐新的帝王一统天下。
他才七十有二,养好身体,还来得及。
怎么都睡不着。李斯坐了起来,重新点上蜡烛,先不看别的,而是打开新买的简化字对照表。两千字,他花几天就能记下来,然后去看齐律,再看各项细则,他要在半年内全部掌握。等齐王出征归来,他就要写好进表,向齐王自荐。
李斯向窗外看去,两个儿子为了照顾他,都睡在隔壁。此时天黑烛熄,屋里黑洞洞的,把李斯看得气不打一处来。
两个竖子,天赋不足也不知道用心,就知道睡觉!指望他们是不行了,真就得他自己来。
李由和李成一早来见父亲时,愕然见到老父眼下青黑,精神却极好,只是见到他二人就沉下脸来,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让他们坐——这高桌高椅都是来齐国才见到的新东西,他们很不习惯,但地上不曾铺席,若是不坐总不能真坐地上,这些天下来也只能迫着自己习惯了。
但父亲倒是一来就很习惯的样子,什么异议也没提出。
李由正想着,就听父亲问他:“你来此也有十多天了,可看过这些书?”
李由赶紧低头:“不曾。”
“哼!”李斯不满,“既然来到齐国,你不读他们的书,怎么能明白齐国的施政,又怎么能在齐国立身?”
李由张口结舌,他来的时候还想寻死呢,就算不寻死了,也只是想照顾父亲苟活于世,怎么就说到在齐国立身了?
李斯不管他怎么想,先把简化字对照表放到了桌上,叫他们看。
“这两千字分了三层,初级需学五百字,中级需学一千字,高级才需两千字。我仔细看过,虽与隶书不同,却自有其脉络,不是轻易能整理出来,你为何不看?”
又指着架上齐律,李斯目光炯炯:“我这两天草草看了一遍,虽未明说,但显然韩氏野心极大,字里行间的意思是要教小民开智。再看其律细致之处不逊于秦律,官府必然极缺人手。你们要在齐国入仕不是不可能,但必得显出些本事。现在且不说其他,你连他们以后要推行的字都不学,这要怎么入仕?”
“你二人需好生读书,半月内将这齐字学会,再学齐国数算之法,去报名到那扫盲班为教,在乡间教人识字,了解齐国国策与民情。若是侥幸有所得,就向齐王或东海君上书。你们虽不成器,总不至于连乡间小吏都不如!”
李由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了,听得一愣一愣的。李成嘴巴一张一合,半晌才问出来:“儿等去教书,父亲何人照顾?”
“为父已经打听过,如今齐国相就是东海君。东海君年少,为相不过是权宜之计,显然是齐王能用的文吏都担不起丞相之责。”李斯手按着简化字对照表,越说越有信心,“他既然念着旧情从咸阳将我救出,自然没什么忌讳,我未必就做不了齐相!纵是因旧日之身份而不能为,在齐王左右也不是难事。”
李成也彻底没话说了。
他憋得好辛苦,特别想问父亲,之前您不是还说想和我们回上蔡老家,牵黄犬而逐狡兔吗?
好不容易逃出生天,我们就不能回老家平安度日么,你可是大秦的丞相,齐国那是反贼之一啊,您怎么一点不迟疑的就冲着齐相的位置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