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要出声辩白,却听少女突然开口:“齐韫,你带我回河西吧。”
“什么?”雨打伞叶声倾盖,像是岁除夜时,上空噼啪直炸的爆竹花焰,片刻不歇,隔绝近在咫尺的人声,一时让齐韫质疑自己的听觉。
少女挨近他,揪着他的衣襟踮起脚,凑近他耳边,轻声重复:“我说,带我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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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付奚的催促下,三人总算在隔日后启程。
行路途中,齐韫曾数次问及沈怀珠的这个决定,他对此,相比于她还要慎重。
沈怀珠对自己的决定表示坚定,每每提起缘由却又三缄其口,最终遏制住齐韫问话的,是她浥泪委屈的一句:“你不愿么?”
诸如此类的谈话,齐韫和沈怀珠皆是避着付奚的,付奚也无心究竟他们二人之间的私语,只是为此行感到怅然。
这样的怅然并未持续太久,杨云雪就快马驰逐追上他们的脚程,风尘仆仆地说要见付奚。
沈怀珠自是扶轼下车,与齐韫和接应而来的精骑避将开来,为他们留让足够的叙话之地。
昨夜游神什么都未听的沈怀珠,这时才发现那二人之间的不寻常,兴味盎然地问齐韫其中内情。
齐韫没有立即回答,放眼往前是悠悠的远山和芳草白沙,他们如今身处风光旖旎的商山洛水,西临京都,北接秦川,历来是兵家必争的军事要隘,是以哪怕眼前美景再好,如今崔景明屯兵于此,秣马厉兵,再是如何也能觉出几分肃杀之气。
便让齐韫想起那年西台挂月锋,一样的林木葱茏,恍如仙境,付奚迎着夜风同他说:“子戈,我活不长了。”
齐韫徐徐说起当年之事。
付奚是杨安直在北地捡回的遗孤,自小被交由其手下的副将抚养,摔打长大。
他同杨云雪的渊源始于一场比马,少年狂妄好胜,催马如风驰电掣,偏生杨云雪从不甘居下游,高估了自己的实力,导致胯.下熟悉的健马脱缰,不再受她掌控。
危急关头,杨云雪果决甩出手中软鞭,卷着一旁的树干摔出数丈远才得以摆脱险境,却到底负伤不轻。
付奚事后反省,意识到此事起因在他身上,愧疚难当,日日跑去探望杨云雪。
少女性子冷淡,只怪自己逞强好斗,太过冲动,她不责怪付奚,也没有对他施以好颜色,反复五六日,便直言不允他再过来。
不巧的是,付奚这人的脸皮厚比城墙,少女越是不允,他便越起劲,至于二人是如何在这其中生了情,就无从而知了。
变故发生在熙和六年的隆冬,九数寒天,大雪封道,杨云雪被一封急信骗去边陲,落入突厥人之手。
付奚赶到时,那几个胡虏人扬着笑唤他:“小特勤。”
杨云雪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可付奚神情闪烁,铁青着脸色说出的话,是不避不讳的承认,“我可以跟你们回去,放她走。”
他这一走,再回来是在一年后。
还是那样冷的天,那样大的雪,却与去年这时那个神采飞扬的策马少年完全不同。
付奚承认了自己是突厥可汗与大越女子露水情缘所生,事发前岁就曾有突厥人数次找到他,告诉他的身世,要他作乱幽州,助他们长驱掠地,或随他们回突厥争权。
对于这些无耻之尤,付奚是见一次打一次,打到没人再敢来,他们不肯放弃,想方设法地把主意打到了杨云雪身上。
付奚不得已随他们去往黑沙城,如他们所愿争权夺利,借机把突厥皇室搞得乌烟瘴气,最后朝可汗王帐放了把大火,死里逃生回了幽州。
回来后,他坦白一切,自请去往北关戍边,至于杨云雪,他连一眼都没看。
他这一遭又怎会像口中说的那样简单?突厥人性贪婪、行事野蛮,他在黑沙城的日子并不好过,刺杀遇袭是家常便饭,饮水吃饭也是千防万防,却到底没料想到,他们敢明目张胆把他堵在草原的泥地里,狞笑着钳制住他,掰开他的下颌,往他嘴里灌下三五种毒药。
目的达成后,他们心满意足、一哄而散,而付奚就像被拍上沙岸后失水瘫软的鱼,一动不动躺在原地,静静等死。
不知是不是以毒攻毒的奇效,他竟奇迹般活了下来。
付奚知道自己的身体终究是受了毒性侵蚀,早已千疮百孔,他不敢把此事告诉那些所谓助他争权的突厥人,他们得知此事,只会毫不犹豫地放弃他,那时,他便再无出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