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奚不知还有一个陇右,听着檐外的雨打敲石声,懒懒翻了个身,回道:“幽州路远,我同你回河西罢,只是我这身伤颠簸不得,你须得为我备上软靠香车,车毂得裹革……”
齐韫指尖夹出一张薄纸,无情打破他的幻想,“杨云雪来信了,说不日便会到此处——亲自接你。”
付奚猛地睁眼,被蜇般从床上弹起来,扯着身上的伤,单腿跳到齐韫跟前,一把抽走他手中的信,大致扫过一遍后,着急道:“那还等什么,赶快走啊!明日就动身!”
“可这一夜之间,如何备下软靠香车,还要车毂裹革……”齐韫故作为难。
“不必了,都不必了!”付奚竖掌打断他,“小伤而已,我受得住!”
这事就这样顺利敲定,齐韫下意识朝沈怀珠的方向错去目光,发现她正定定出着神,全然没在听。
沈怀珠也在傍晚时收到一封信。
信中人以故友相称,不言身份,不谈旧情,说的却是陇右对河西的部署秘辛。
其中内容虽不详尽,但意思足够清楚。
沈雪霄此前已数次滋扰河西门庭,现今已暗中拔营,绕天山北上,欲从防守薄弱的鹊关突进。
想来沈雪霄未曾料到她会不听指令,是以决策做得迅猛,只待万事俱备,与她勾连内外,一举攻破金鹊门。
或许根本不必与她勾连,这次似乎连老天都站在沈雪霄这边,因河东先前无端扣下河西的行军队,致使其主将失踪,生死不明月余。
裴青云自不会轻易咽下这口气,虽不愿轻易动干戈,但还是一纸飞信痛斥了崔景山的小人行径,而后派进一支精骑,大张旗鼓入河东接应齐韫。
如齐韫所言,倘使崔景山当真豁出去,把所有人都牵扯进来,先不说如何天下大乱,守在后方的沈雪霄必定会伺机而动,届时,河西恐怕不保。
沈怀珠不觉得以她一己之力,就能阻止这些人之间的纷争,但既然她知道了这一变数,就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它发生。
这几日,吉乡这样一个小小的邑县都涌进了大批逃难的百姓,崔景山手段暴虐,据传他下命射杀一应偷渡无定河的“逆贼”,河水从内到外泛着红,腥臊久不能散。
沈怀珠以往从不会把这些事方在放上,毕竟她自己活下就已是千难万阻,更别说什么有心顾及他人,可如今她会想到齐韫口中受殃作阶的白骨、成川漂橹的血河、战马无情砸下的铁蹄,将一切统统践踏成泥,也许,也包括她自己。
翦羽微痒,沈怀珠如梦初醒般回神,视线中出现的,先是齐韫从她睫上收回的指节,而后是光下那双耀如黑石的眼。
“想什么呢?”他问。
沈怀珠神思游荡一圈,最后落回到起初思索的事上,“你说,崔景明此战能有几分胜算?”
齐韫面上笑意微淡,在此痴痴出神许久,想的就是一个崔景明?
他不想答,付奚倒很快接茬:“战场之上千变万化,以多败少有,以少胜多也有,可要是涉及手足相残,还真不好说。”
沈怀珠讷讷应了,认真低喃:“……崔景明不能输。”
此时,就连付奚都察觉出齐韫的不对劲,因害怕连累他这条城门口无辜的池鱼,他果断找了借口把二人迅速赶出房门,让他们自行解决抵牾去了。
苍幕黑云低垂,摇摇欲坠,滂霈雨势不愿消减,头顶是震耳发聩的雨珠碎裂声,身畔水花四溅。
绢伞倾斜,缄默无言中,青年一半肩膀被雨淋湿都不自知,他垂眸看向二人交缠的衣摆,状似不经意问道:“为何崔景明不能输?”
沈沈怀珠奇怪地觑他一眼,“崔景明若败了,河东落入崔景山手中,有什么好处?”
这样浅显的道理,齐韫不会不知,所以沈怀珠感到奇怪。
她的神情太坦荡,其中还蕴含着对他浓浓的不解,齐韫暗自松了口气,牵唇笑道:“可崔景山也不能赢。他此举已彻底惊动凤阙,外戚,宦官,还有微服在外的圣人,大越再如何尾大不掉,明争暗斗的阙廷这回也必是一条心,势会调动所有关节,无论如何也要铲除他。”
大越已经出了一个沈雪霄,经不起再出第二个。
这话齐韫不能说,沈怀珠却想得到。
二人之间短暂沉默下来,惟听风摇雨斜声,闷远雷鸣。
齐韫十分清楚沈怀珠的颖悟,方才的一番言辞足矣让她猜出下半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