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月难得松快,兵卒们如获至宝,纷纷坐在一起豪饮,一些有雅兴的便往碗里放几朵梅花,也叫梅花酒。
泉章不善饮,被人连哄带骗灌了三碗后彻底发了疯,抱着断腿非要为众人舞一曲,偏还拦也不住,带着一溜人在火旁又扭又转,颇有些不忍直视。
齐韫噙着笑与常柏山说话,言谈很轻松,大多是他幼时的一些趣事,裴子珩则在另一头,捡了根趁手的树枝沾上火灰,誓要将他们现下的窘态画下来,留给他们明日一早瞧。
绿凝也有点醺醺然了,说话都拖腔黏调的,枕着沈怀珠的胳膊,说:“娘子……等你以后生了小娘子、小郎君,便都交给我照看,好不好……”
沈怀珠便逗她:“你不用嫁人了?”
绿凝闻言短暂思考了下,而后胡乱摇头,一摆手,爽快道:“不用了!”
沈怀珠笑出声来,称她是醉了。
不过,经她方才一言,沈怀珠的确忍不住遥想,遥想一切结束后,她和齐韫会如何如何。
仗剑天涯,隐居山林,抑或留京奉君……怎样都好,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她便满足,若真能如绿凝所言那般儿女成行,更不失为一件幸事。
她仰望着天边满月,很久很久没有移开目光。
或许是独自飘摇了太久,她太想有一个家了,一个完整的、平静的、不会有任何劫难的家。
“咯嚓——”
突兀的一道陶碗碎裂声,常柏山惶急的叫喊在耳边炸响:“子戈!”
沈怀珠一回头,见齐韫双目紧闭,嘴唇发紫,歪倒在常柏山身上,任凭旁人如何呼唤都毫无反应。
在场的人酒醒了大半,营中乱作一团,甚至沈怀珠都来不及近齐韫的身,他便被簇拥着送回大帐。
沈怀珠顾不得其他,急忙就要跟上。
可能夜太深了,吹来的风带着一股令人瑟缩的冷意,与喝过酒后灼热的肺腑相刮磨,浑身霎时被这忽冷忽热的异样席卷。
喉头涌起阵阵腥甜,沈怀珠陡然脚步一顿,扶紧绿凝,“噗”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眼前一点点变黑,沈怀珠听到了与适才一样的,惊慌失措的喊叫声。
*
微雨如酥,几场桃花雨后,西地春林初盛,深红浅绿铺陈开来,宛若丹青手下水墨随意挥描,葳蕤出一场人间绝色。
绢本之上,笔尖悠悠转顿,正全神贯注添补这绝色的最后一点赤绀。
破门声轰隆震响,周映真腕下笔锋一抖,绢本便横出一道歪斜的红墨,乍眼一瞧,像是挥溅的鲜血。
一轴窗间春晓图便就这样毁了。
周映真意兴索然地叩下笔,瞟眼看向门口,冷道:“高监军不好生在屋内养伤,平白无故的往我这里跑什么?”
“平白无故?”高鸣讥笑一声,又往前行了两步,一掌拍在桌案上:“你分明拨了人去升州,也知我身处险境,却偏偏在最后一刻才肯出手相救,我倒要问问,你是何用意!”
周映真拾起绢本,颇为可惜地看了一眼,转手随意扔进脚旁的竹篓中,不咸不淡道:“我早提醒过你,齐韫不是好招惹的主,可你不听劝,非要一意孤行,这次给你些教训吃,总好之后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高鸣如何肯信?他肋上断的这两根骨头,本就是他的手下在马上故意颠的,再想起自己未成的计划,心中愤恨:“死?周映真,若不是你的人缩头怕事,带着我一味逃脱,如今河西军根本不会得到喘息之机。”
周映真几乎是笑了,“你莫不是这几天白日睡多了,方才清醒过来,脑子还是糊涂。齐韫此人敏锐,一旦洞悉我们没有后手,必会乘胜追击,又怎会让你留着一条命回来?”
“周太傅还真是一贯的会自作主张。”高鸣百般聊赖,往身后的太师椅中一窝,低眼瞧手上的扳指,“齐韫自身都难保,哪里有空索我的命?”
“你什么意思?”周映真眉头拢紧,双目沉沉地望向他。
高鸣姿态闲适,面含得意:“齐韫中了我银针上的毒,这次,怕是不死也得去层皮。”
“什么毒?”周映真心中浮起不好的预感。
“噬骨散。”
这三个字在周映真耳中冲击出尖利鸣响,他上前挈住高鸣的衣领,第一次动了如此大的火:“我苦心经营这一切,便是怕有朝一日河西落入他手,大越分崩离析,你竟敢私自与沈雪霄勾结!如此不顾死活之举,你当真是疯了!”
高鸣被牵扯的两肋发疼,生生忍住了,无所谓的笑:“这乱臣贼子既然已经做了,那就背负骂名做到底,周映真,你又在何必在我这里装出一副矢志不渝的忠臣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