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 1976 年 9 月 9 日,全国人民都陷入了无比的悲痛中,每个人都在哭,都在流泪。他们是为了这国家的父亲,他的去世是国之大事,天塌地陷。怎么还会有人关心小县城里,一个刚刚难产而死的普通女人?
哦,不。
还有一个人关心她,恐怕也只有一个。在这片哭声的汪洋里,有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她微弱的哭声,纤细的眼泪,不为别的任何人,全然是为了她刚刚死去的母亲。
三天后,医院来了通知,保下来的男孩死在了医院的恒温箱里,贝军甚至没来得及给他取名。大夫说是早产,脐绕颈三圈半,生的时候又拖得太久,最终没救过来。
取了孩子的遗体出来,贝军发现,他竟然是那么小小的一团,轻得像纸壳。这样小的一团东西,怎能要了那样结实耐劳的妻子的命?
贝军将他抱在怀里,一屁股坐倒在医院的地板上,半天起不来。他枯瘦的手杆颤巍巍地托着孩子,盯着那张小脸看,好像要把人看活过来。看了好久,他的神情越来越恍惚,似笑非笑的,透出荒草般的衰败。渐渐地,他脸上仿佛被抽走了精气,随着呼吸一下下枯槁下去,眼睛却越来越亮,蜇人的亮,像一团燎原的火在四下狂烧。
“你……你说什么?”他忽然对着死婴说,“你大声点,妈妈,你问妈妈?”他把耳朵凑到婴儿脸上,不住点头。贝雯站在他身边,拉着他手叫爸爸。贝军忽然一甩手,一巴掌打着贝雯脸上,喊道:“你干什么,你是谁啊?拉着我干嘛,我又不是你爸。谁生的你,找谁去。”
医院里的人都被声音吸引,朝这里张望着。两个大夫看出不对,立马动手要控制住贝军。他却挣扎起来,大声喊叫:“这是我儿子,谁也别想抢走我儿子……小雅,小雅,你在哪里啊?救儿子啊,小雅!”争抢中,他猛然一抬手,婴儿从他怀里飞了出来,恰好落在贝雯面前。
“去吧,去吧,去找你妈。”贝军大笑着,笑声在走廊上回响。他被两个大夫拉扯离开。大家没人敢上前来。
贝雯捂着脸,望着地上的婴儿,皱皱巴巴,黏黏糊糊。她好半天才意识到,这就是妈妈让她照顾的弟弟。她坐了起来,趴在婴儿脸上瞅了瞅,他毫无动静。贝雯将襁褓抱起,沉的像块小石头。她把弟弟放在自己的腿上,俯下身子,吹了吹弟弟刚刚碰到地板的脑袋。弟弟依然不动,她以为他睡着了,便轻轻拍打着他,学着妈妈哄她的样子,嘴里哼唱着:“嗡嗡,纺棉花,纺了一个白棉花。一斤绵,二斤花,妈妈夸我好娃娃……嗡嗡,纺棉花,纺了一个红棉花……”
红色的血从襁褓中渗出来,染了她的白裙子,她浑然不觉。唱了好久,她低下头看,哟,弟弟在冲她笑呢。
第16章 噩运
1985 年
1985 年的那个暑假能热死狗。
这不是俗语,很多人都记得新闻说,当年江城的狗真的热死了十几条。那年的冰棍销量极好,甚至一度闹了紧缺。又没早些年的计划经济压着,冰棍价格自然涨了起来。原本五分一根,现在要两毛。孩子的零用钱顿时紧张,除了个别有钱的,大部分孩子只能在冰柜外面巴望。没有冰棍,那个暑假就更热了。
周源县城本来就不大,贝雯家在西关,两间平房,围着巴掌大个小院,是贝军家的老爷子传下来的。这天太阳刚过正中,正是热的时候。街上斑驳的石板晒透了,穿着凉鞋踩上去都能感觉到烫。整个县城里静悄悄的,人都躲着太阳。
可贝雯不顾死活地出门了。她今天特别兴奋,因为她和表姐李亚茹约好了,去雾江边上游泳。自从她亲妈死后,她姨妈就成了她的妈。姨妈的闺女李亚茹,大她四岁,也是独生女。姨妈总说贝雯太可怜,要女儿多让着她。李亚茹大部分时候是懂事的,但难免也有不想懂事的时候。两人好的时候无话不谈,闹起别扭又能吵翻了天。她们俩在一处吃,一处睡,一起长大。
今天一起去游泳的,还有表姐的几个同学。贝雯隐约感觉到表姐和其中一个男同学有些不同,但如何不同,她说不上来。好几次,她看见表姐和那个男的一路回家。太阳西沉,天地都是橙红色。两人的车子一前一后,表姐仰着头,车子蹬得飞快。她笑着,脸红的发烫,牙根咬着,脖子两侧的大筋一滚一滚的,两条乌黑的辫子在脑后飞荡。她从没见过表姐那么奋力欢快的样子。
一个春天的夜里,她钻进被窝里偷偷问表姐,说她是不是对那个男的有意思。表姐急忙否认,她逼问再三,表姐还是否认,态度却软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