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娲之死(26)

“说啊,你这孩子,快说,救救妈妈。”姨妈的表情近乎恶狠。

贝军一抹脸上的眼泪鼻涕,抱起贝雯,说:“孩子,你跟爸爸说,救妈妈,还是……救弟弟。”贝军在医院找了人,他们都知道妈妈肚子里是个弟弟。

贝雯止了哭,不知所措地望着两个大人,顿了片刻说:“我要妈妈,爸爸,我想要妈妈。”

贝军的腮膀子鼓了鼓,又陷下去。他脸上升起一股铁色,站了起来,冲姨妈点点头,挑开布门帘,进了病房。门被关上了,姨妈还跪在地上,伸手环住贝雯,勒得她有点疼,但贝雯不敢争犟。四周安静下来,门里传来贝军最后的答复。

“大夫,保大人,拜托了。”

闻言,姨妈整个人一软,晃了一晃,又哭起来。她又搂紧了贝雯,拿脸狠狠贴她,一口一个“好雯雯”的叫着。两人的眼泪混在一起。就在这时,门里突然传来一声大喊,声嘶力竭。

“不!救我的孩子!孩子!”

贝雯吓了一跳,抬头看向姨妈。姨妈僵在当场,一动不能动,像一尊雕塑。话是产妇说的,她已经度让了自己生的机会。她用一个母亲的目光看向大夫,也看向她的丈夫。她喊出了这句话,这就是最后的决定。那个年代的人对这种选择是无法拒绝的,病房里传来了贝军无助的哭声。

半小时后,护士出来了,抱着那孩子去了恒温箱。接着姨妈和贝雯被允许踏入这间房内。妈妈和姨妈、爸爸说了些什么贝雯全不记得,她只记得,病房里的窗帘在微微飘荡,初秋的太阳照在窗帘上,白的发光。母亲的脸仿佛薄薄的一张纸,也在发光。可她身下,满是血污,洇透了床单,往地上淌。人的血能有多少?贝雯想,妈的血怕是流干了。她当时就哭起来,她怕妈妈疼。

“妈,你还疼么?”贝雯满眼眨巴着星星,拉起妈妈的手,轻轻朝她肚子吹气。每次她疼的时候,妈妈都会给她吹。

“雯雯给妈呼呼,妈就不疼了。”妈妈的眼泪一颗颗往下滴,像是要干涸。妈说:“雯雯,妈要走了。”

“妈,你去哪儿?”

“妈要去见你的姥姥了,她想妈妈了,妈妈也想她。”

“我也想妈妈,妈,你能别走么?”

“雯雯,妈对不起你。”她虚弱地伸出手来,像两翼将女儿护住。她凑在贝雯耳边低声说:“雯雯,你别怪妈。这就是女人的命,孩子,就是女人最重要的事。每个妈都会这么选,也只能这么选。只是亏了你,雯雯,别怪妈,啊。”

贝雯哭了起来,她不懂母亲亏欠了她什么,也不懂为什么孩子对于女人就是最重要的,更加不懂什么叫做女人的命。她只想留住妈妈。

她那时还太小,小到还没有自己戴上枷锁,钻进这间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所不在的牢笼。她也不能体会,“只能这么选”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只想留住妈妈。

妈妈的双眼用力地看着贝雯,好像要将贝雯吞进她的瞳孔里。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扳起了身子,一把将女儿搂进怀里。

“不哭,雯雯不哭……”她轻轻在贝雯耳边哼唱着,“嗡嗡,纺棉花,纺了一个白棉花……”

儿歌声里,贝雯渐渐平静下来。妈妈最后一次安慰了女儿,终于ᴊsɢ彻底没了力气,她撒开了怀抱,脸庞迅速暗淡下去,黑气泛起,眼里却透出濒死的璀璨。她像是在自己的躯壳里拼命挣扎。

“照顾……弟弟……”她用尽最后的力气说,“孩子,对不起……对不起……”

不知道为什么,她至死都是亏欠的。

贝雯瞅着母亲的脸,焦枯又炫目的,她第一次感受到了精神上的震撼,全然不知道作何反应。这张脸无数次的出现在她的生命中,好像一个梦魇。在很多年后,她跳下雾江的那个刹那,她才真正明白了那张脸所蕴含的力量。

正在这时,医院忽然地动山摇,楼板乱响,脚步杂沓,窗外门外,满是人在跑。接着,四处哭声如雾般腾起,渐强渐粗,汇成一条奔腾洪流在县城上空盘旋。那是千百万人的哭声,悲切而浩大。天顿时阴了,窗帘不再动,黑沉下来。

严主任站在屋内一角,等着宣布死亡时间,见状也慌乱起来。一个小护士跑了进来,已泣不成声:“他们说,主席……主席他老人家……”不必说完,严主任已经凝成了一座雕像。她眼前一黑,僵直地晃了一下,然后跌跌撞撞地往门外跑去。门一开,哭声如潮水般涌入,顿时淹没了病房里的小小家庭。

贝雯只是分神了一下,再转过头看向母亲,她的双眼里的光芒消散了,缩成了两颗灰败的死珠子,脸庞如同那面黑沉的窗帘。她已离开了这个人世,再没人能说清她究竟是什么时刻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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