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雯知道是了,她又急问:“那他对你呢?”表姐摇头不答,背过身去,她的背脊微微起伏。贝雯看着,说了句:“真好啊。”表姐笑着转过身,问她:“好什么?”贝雯想了想,说:“不知道,但感觉就是好。”她说这话的时候,有股子突如其来的情绪冲撞了她,又像忧伤,又像是欢快。
表姐伸手抱住她,叹了口气,说:“你还小呢,不懂。”贝雯急了,说:“我怎么不懂?就是两个人喜欢了呗。”
表姐说:“好,那你说,喜欢了之后呢?”
贝雯思索一下,猛说:“就……就结婚。”
表姐笑了:“那结婚之后呢?”
贝雯不屑道:“就生孩子呗。”
表姐唰的红了脸,拍她一下:“小声。”
她看了看屋那头的父母,见二人没反应,才又躺下说:“你个小姑娘家家的,知道什么生孩子,也不羞。”
贝雯不解:“生孩子,为什么羞?女人不都要生孩子的么?”
表姐莞尔:“我就说,你什么都不懂。这话是坏话,你别出去说,睡吧。”
贝雯又蹭到李亚茹怀里,说:“哎,姐,你那个同学,让我见见呗。”
表姐说:“你见他干嘛?”
贝雯笑说:“我帮你把把关。”
表姐笑起来:“你懂什么,就把关。睡觉。”
贝雯不依不饶,纠缠再三,李亚茹终于同意:“行了行了,我的活祖宗。暑假吧,带你出去玩。你现在给我老实点,睡觉。”说罢,李亚茹闭上了眼,不再理她。
贝雯翻滚两下,睡不着,眼前总是出现表姐在田野上骑车飞奔的样子。明明表姐就躺在她身边,却好像离她千里万里。她什么都有了,而我却什么也没有,她想。贝雯叹了口气,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十三岁的姑娘第一次感到了孤独的滋味。
游泳约的是下午四点,太阳没那么烈。这会儿刚两点,贝雯就往城东去了。出县城东,往北不远就是雾江。但约定的地方不在那,是要再往西折一点,有一处小河湾。表姐说那人少,游得开。贝雯本来觉得地方难找,要和表姐一道走,但李亚茹没说话,用神情拒绝了。她这个表姐看起来温婉,话也不多,但其实心里的蔫主意贼正。贝雯只好自己出了门,她也没出县城,而是在城东头的一家代销点停了下来。
那个年头物资还很匮乏,江城又偏远,周源县城中心只有一家供销社,门脸大些。城东人多,离ᴊsɢ供销社却远。趁着开放的东风,就有人开起了代销点,其实就是个杂货铺子。贝雯买东西,总爱上他家来。
其实贝雯家离城中的供销社更近,可她偏偏要跑远路——不为价格,她不爱在那个家里待着。老人都说人大心野。孩子越长大,家就越来越不爱回。贝雯就是如此,哪怕只能在外面多待一刻钟,也是好的。
这事不怪贝雯,对她来说,那个家根本不像家。
当年贝军发了疯,大夫给他打了两天镇定剂,这才逐步清醒了。可他的性情却受了阴伤,慢慢起了变化。生活里的变故有时候很像余震,开始之后就阴魂不散。有的楼没准儿扛过了第一下,却在余震中一点一点损毁,最终倒塌。
贝军就是这样。头一两周,他日日在家里哭,班也不去上。厂领导体谅他,也不太追究。后来倒是去上班了,但见谁跟谁诉苦,祥林嫂一样。开始还有同事来关心他,来家里帮扶,后来日子久了,大家都躲着。生怕他身上那股晦暗传染了自己。贝军渐渐知道别人不待见他,也不敢再说,上班的时候便沉默着,一下班就回家,窝在家里,逐渐迷上了喝酒。
贝雯懂事以来,爸爸不是醉着,就是喝着。家里的卫生、洗衣服、做饭,他是一概不管,对贝雯也只是偶尔过问。时常他喝多了,会抱着贝雯哭,一个劲儿道歉,说爸爸对不起她。可第二天还接着喝。姨妈为这事跟她爸吵过好多回,可最终她也发现,贝军不是不想改,而是已经无能为力了。
她妈死的第二年,大年初二,姨妈来家接贝雯,看见年仅六岁的贝雯踮着脚,弯着腰,正在把一只大木盆从水泥池子里捞出来。她的个子刚刚超过池沿子一点,池子深,小胳膊要探下去才能够着盆。盆里放着衣服,接满了水,又重又沉。
贝雯从肩膀到指节都努足了劲儿,虎口扯的青白,旁边还生着冻疮。她的头歪向一边,下嘴唇也绷着,包着嘴,下巴高高向上撅起,满脸青筋。小姑娘端起盆子,小心翼翼地往前挪着步,双脚像是连着,拖出嚓嚓的声音。寒冬腊月,盆里的水在晃荡,打着响,迸溅起来,落在地下和贝雯身上。她丝毫躲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