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在墨黑色的夜里格外耀眼,书斋里已点着灯,从笼着棉纱的窗口映出朦胧而模糊的光亮。赵匡胤在屋外站了一会,任由寒风将混沌的头脑吹醒了几分。他眉头一松,大步走进去。屋子里的气息稍微有些沉闷,许是长久闷闭着窗户的缘故,人一进去,不仅觉得寒意甚重,便连书架上那成堆累放的书卷也似乎散出了一股墨臭。解忧后脚跟了进来,搓手顿足了一阵,先骂了管事的婆子不晓得提前把屋子烧暖,急着吩咐左右先拿了包水磨细碳上来,向中间那四方黄铜火盆内一倒,又将四面的油纸暖帘放了下来,接着往角落的镂空香炉里添了一勺香粉,乳白色的烟袅然升起,鼻息间的气味方才舒服点。
赵匡胤径自坐在书案后头,沉默地坐了一刻,扯开了外袍,只单穿了件素香色的棉丝常服,又伸手将那发冠摘下,胡乱丢在一旁,一双眼睛直直跟着解忧前后忙碌的身影。
解忧心头发虚,摒了下人,走近他身前,一股浓重的酒味迎面扑来。她从旁拎了件暖袄披他肩头,温言道:“官人今日喝了多少酒,怕是醉了,我再去熬些醒酒汤来。”她欲走,忽觉腕上一紧,赵匡胤一把攫住她的手腕,竟挣脱不动。解忧大惊,怔然看着他,他却仍是无语。解忧心里害怕,面上却赔笑道,“当真是醉了。”
赵匡胤见她面露惧色,手自然便松了劲,虚晃了晃脑袋,亦笑道:“多饮了几杯,不碍事。”他沉默了一刻,又问道,“想回汴梁?”
解忧面上的笑容微微一滞,“官人若是应允,我倒是有这么个念头。”
“是因为漠离的缘故?”赵匡胤盯着她问道。
解忧面上尴尬地一酸,道,“经营些小生意,赚些碎银子,在官人眼里便不算是个事了?”
赵匡胤手上的力气又加重了几分,嗯了一声,道:“不算,像个借口。”
解忧微微一怔,白皙的手掌搭在赵匡胤的手上,双眸中似含泪又似含笑地问道:“那就当是个借口吧。”
“解忧。”赵匡胤断然呼道,她这句话态度决然,像是不想多言,也不是与人商量的语气。与平日里低眉顺眼、恪守礼仪的模样大相径庭,却也不似故作小女儿姿态的撒娇。赵匡胤看了她一刻,手上的力气也便松了几分,他看了一眼书案,说道,“你来帮我研墨,我写几封书函。”
“好。”解忧也平缓了气息,轻轻应了一声。银质小勺往砚台上添了一勺清水,手持着一柄松烟墨慢慢地璇着圈,不多时,微微的墨香便飘了出来。
“你回一趟汴梁也好,如今二弟担着河工之职,你若当真有些赚钱的想法,照应起来也方便。”赵匡胤一面说着,用狼毫笔舔了舔墨汁,在白宣纸上飞速地书写着,写了一会,又停了停,道,“我再给你几封书函,若是有二弟无法处理的难题,便去找这几人协调处置。”他在封皮上一笔一划写下官衔名讳。
解忧看了一眼,这几位尽是朝中炙手可热的当势者。她此前未曾见他与他们有多深的往来,若真开口相求,必也要是搭进不少人情去的。解忧眸光微微转了转,笑着说:“官人方才还看不上我这点小营生,现在便要搭进这些关系给我,不怕有人御前参你一本,说你纵亲谋利,有负公心。”
赵匡胤面色仍不甚好看,道:“这个罪名,我倒也担得起。天下人谁不在谋利,为何你不能?我愿纵着你。”
解忧心头一暖,灿然的笑容掩住了眼底的泪意,她接过那几封信函,捂在胸前,笑道:“那我先谢过官人。若我真能赚些银钱,回头便在天香楼做东,请官人吃渭州城最好吃的炙全羊。”
赵匡胤见她笑意灿烂如星,胸口的憋闷便愈发强烈,“那最好,天香楼、东来阁,我们一一去吃。炙全羊、烫肚丝,我都很喜欢。”他将她拉过身旁,一臂环着,手指缓缓捋过她鬓边发丝,迷醉的眼中闪过一瞬的失落,口吻却依旧淡淡道,“什么时候回来?”
解忧微微一愣,笑道,“锦柔说她的孩子一生下来,便要认我做干娘的。算着时间,也不过三四个月的日子,我总是要回来抱抱初生儿。”
赵匡胤面上一动,不由道:“这么久?”
“如果事情顺利的话,也许能更快一些。”解忧一面说,一面将那几封信笺叠好,收入袖中。
屋角的香炉轻缓地喷吐着乳白的烟雾,婀娜如柳絮,轻轻摇曳,如极细极细的针钻进人心中,惑住了原本分明的心思。赵匡胤盯着她看了一会,一袭茜素色的长裙绽在脚边,犹如叠开的牡丹,肌肤皎洁胜雪,双眸盈盈。他伸出手,指尖微微滑过她的鬓发,说道:“解忧,待在我身边,是不是很……艰难?”他问得小心翼翼,许是喝醉的缘故,话说得都有些吞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