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这句话颇见分量,恒超双手在胸前合十,恭敬而不卑谦地回答道:“是为君家。”
“何为君家?”
“能弘我佛法者,弟子奉为君。能护我天下百姓者,臣民尊为君。如今贫僧身在汴梁,要开坛、要立寺,要传道,皆赖于陛下。而今周持天下正朔,国土安危、臣民生计,一半赖于天,另一半倚仗陛下。是故,于贫僧而言,陛下便是君家。”恒超缓缓而诚恳地说道。
柴荣自登基后,听到的奉承之言多如牛毛,可像眼前这位和尚说得这般入耳的却也不多。方才处处试探的语气便松了几分,柴荣笑着问:“朕若奉养僧侣、护民守土,亦是不难,但尊佛修庙之事向来泼费,于君家又有何益处?”
恒超在来之前便想过对谈之道,如今见柴荣已将话挑明了说,此时自然也不迟疑,直言说道:“排君之忧、解君之难、释君之惑,陛下心中有为难之事,贫僧便有所应之道。”
“法师如此神通?”柴荣好笑道。
“不是贫僧神通,而是陛下已然富拥天下,能向贫僧所ʝʂɠ求之事,聊聊无几而已。”恒超的声音微微低沉,像是沉着的自信,又像是十分的恭谦,“譬如眼下,贫僧便知陛下有一决心难定。”
“什么决心?”柴荣脸色沉沉地看着恒超。
“江南富庶,但这富庶的江南看得到、摸着着,却吃不到嘴里,如何甘心?”恒超的头微微侧下,像是故意避开柴荣惊异的神情,“江南道、鱼米乡,江淮米粟百万斛,可养天下。丝绸棉纺、盐茶铅铜更是珍贵。自唐起便有天下粮仓之称。如今唐王已向陛下臣服,但米粮绸缎却运不到汴梁。每年陛下就收些约定的贡品,这与天下粮仓四个字比起来,岂不是太寒碜了?”
柴荣眉心隐隐一跳,目光如同鹰鸠般盯着恒超,语气也不似之前那般客气,“法师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贫僧没有讥讽之意,只是想告诉陛下商路不通,水道壅塞久矣。”恒超仍旧是那般不慌不忙的模样,缓缓说道,“贫僧此次从金陵出发,九月间便动身了,一路上没什么耽搁,竟然十一月底才到汴梁。而这个距离,两百年前,只要半个月。”
柴荣心中嗡地一痛,叹息道:“朕都知道,当年隋炀帝修大运河,通济渠连起了黄河和淮水,直河入扬子江,连接了余杭。若论行舟,自然要快许多。”柴荣对这些了然于胸,“只是如今水渠都荒废了。”
“陛下为何不疏浚河道,重修大运河?”恒超直截了当地问道。
为何不重修?柴荣心里烦躁得很。疏浚运河哪里像说说这么简单,人人都知道当年隋炀帝征全国数十万民户休运河,直接导致了隋的覆亡,可又有谁知道终唐一朝,又花了多少银钱与人力在疏浚河道上,才保证它的运力。唐末分裂,河道再没有人在意,也便成了如今的模样。他柴荣不是不想修运河,只是他想做的事情太多了。修运河是一项大支出,一旦开修,对契丹的战争至少又得往后推三五年,柴荣叹了一口气,道,“谈何容易。当年隋炀帝征发民夫数十万,修大运河,以当时隋之国力,尚且弄得国破人亡,朕又岂敢贪这土木之功。”
恒超微微笑出了声,“陛下想岔了。只见运河亡了三十八年杨隋,却不见李唐二百八十余年,因这河道获了多少利好。”恒超双手合在胸前,敛了笑意,道,“贫僧敢问一句,陛下这江山究竟是图十年之好呢,还是期百年之兴呢?”
第9章 八运河
外头的雪比方才更密集了一下,细细碎碎的声音击打屋檐上,发出些些些些的声响,寒意也越发浓重。守在门外的刘平伸头往里面瞄了一眼,又跺了跺脚,命人换了火壁里的炭火,又用风机呼呼地吹旺,暖阁里的才勉强保住仿佛有些憋闷的温暖。
柴荣沉默了许久,黄纱屏掩映着他晦暗不明的面色,微微眯起的长眸里透出隐隐的怒气,“看来法师此行是来说服朕去修运河的?”
“贫僧不敢游说君王,若陛下无心,那贫僧便闭嘴不言。可若是陛下先有意,那贫僧便试试,能不能帮陛下下定决心。”
“你说说吧。”柴荣自然是有心的,但他更好奇,这个从江南来的和尚嘴里能说出什么比内阁重臣们更靠谱的言语来。
恒超微微笑道,“汴梁城靠着汴水,而汴水横亘中国,若漕引江湖,半天下之财富,皆可由此路而进。贫僧曾见两百年前大唐工部记载,东南六路经运河供给的钱粮,竟漕粮一项,便可达六百万石。如此厚利之事,陛下怎可见而不闻。”
疏浚河道的好处,柴荣知道。汴梁城相比长安和洛阳,最大的地利便在于临近汴河,城内又有惠民河、金水河与广济河横贯全程。只要河道疏通了,东南的物资尽可借道大运河北上,到了汴梁,再走黄河,半月内可达陇西。自己收割江南,备战陇西的战略,便不再只是梦想。可说说简单,这做起来又是何其难也。自己目前究竟有没有实力去啃这个硬骨头,柴荣心中是有顾虑的,他的内阁对此更是缺少信心。柴荣想了想,叹息了一声,说道:“漕运的好处,朕自然清楚,只是期间的难处,法师是否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