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后来明明又借着江南使臣入京的契机将她放了出来,贬做一个位份低微的美人,远远地呆在偏殿里,不去见也不能见。
她明明只是一个贡女,升贬赏罚都随心所欲。何况她除了姿色悦目之外,对自己的大业根本谈不上什么益处。痴迷于美色,实非贤君所为。
不召、不见、不思、不想、不念,却为什么就是不能忘。
柴荣猛地从榻上坐了起来,银叶混着沉水香的味道,只叫人的脑子越加清晰。屋里烧着地龙,为防止干燥,内侍有意在一侧放置着带了滚轮的水车,一卷一卷带起轻柔的流水声,让柴荣这位帝王空落的心微微潮湿。
刘平听见声响,低着身子走了进来,见柴荣在床榻上坐着,连忙迎了上去,“官家,怎就起了?您昨夜忙得晚,一早上的觐见又没停,好不容易午头得空歇歇。”刘平一面伺候他穿衣,一面唠唠叨叨地埋怨。
柴荣起身喝了口清洁的黑茶,漱漱口,转身便吐了出来,伸手拿起一旁的奏折,卷在手里,“不睡了,囫囵了一阵,睡意便过去了。看看外头还有谁在候着,叫进来吧。”
刘平抬眼瞅了瞅纱窗,苦笑道:“官家,这个时点,还能有谁?都回头候着申时的叫起呢。”说完,刘平忽地想起,迟疑了一刻,还道,“倒是有个和尚还在。”
柴荣眯了眯眼,疑惑道:“和尚?”
刘平笑着解释道,“官家可记得,此番与江南诸臣一同来汴梁的,有个叫恒超的大和尚。他们抵京的那一日,官家说得空要见见他。内廷便记下了,一直安排着。后来官家没提这茬,和尚自己没官没品,也没法子递牌子,便只好日日都来,从早到晚候在听房里,却也不急不躁的。”
恒超法师,柴荣记了起来。赵匡胤临走前,曾细细谈过此人。与唐王李景关系匪浅,又与先帝嫡子之密事有关。是该见见。柴荣微微笑着斥责道:“什么没官没品的大和尚,恒超法师乃南唐国师,竟让他空候多日,内廷的差事真是越干越漂亮了。”
刘平连忙领罪,口里说着回头便收拾那帮不长心眼的王八蛋,心里却琢磨着柴荣这言语间倒不似真怒。
果不其然,柴荣挥了挥手,道:“先把人领进来吧。”
柴荣的召见外臣的地方称作紫露阁,从集英殿过去,转过一条蜿蜒的回廊,又是一个里间走进去,里面装饰得很是华美。房梁上绘有描金五彩的图案,甚是华美。两面的雕镂窗户上绷着碧玉色的纱窗,如今因天寒,四下紧闭着,隐隐透着窗外的雪色。地上铺着缀有金线回文的羊毡毯子,踩在上面,细密的触感,柔软而无声。靠着书案立着两尊铜镀银鎏金的仙鹤熏灯,镂空的双翅低低地垂着,一缕一缕白净的烟从衔着灵芝的口里漫出来,给屋内平添了几分暖意与静谧。
片刻之后,刘平领着恒超,缓步进来,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柴荣见恒超与自己年纪相仿,身上只是一件麻葛布的僧袍,外头罩了个灰色的袄子,双脚赤足套了一双六孔空空的僧鞋,踩在华丽精致的地毯上,却无半点怯意。
柴荣立在窗下,屋内光线掩映,令他的神色也不甚分明,他看了一眼恒超,手中卷着的奏章还未放下,随意笑而问道:“法师在汴梁,起居住宿可还方便?”
恒超恭恭敬敬地作答:“陛下恩泽惠及南唐臣民,范相国周到细致,孙晟大人亦是能干之人,贫僧又怎么会有不方便的。”
柴荣见他应对得面面俱到,目光便凝在了他那深深如刀斧雕刻出的五官上,看似闲闲地说道,“有人说,法师是江南国师,昔日在栖霞寺,每旬日开坛讲经一次。次次皆是人山人海地围着,可除了法师的声音,旁的一丁点杂音都没有。有人告诉朕,若世上有光光靠说话,便能将人魂魄慑了去的,那便定是妖魅。可人若失了魂,回到家中,细细品味话中真义,又觉得朝闻道夕死可矣,那便是听了法师的讲经。传闻种种,朕也不及细辨真伪,索性今日拿了出来,直言问法师。”
恒超面上无半点情绪波澜,仍是谦逊地回答:“传言种种,无论言者出于何心,听上去贫僧都像是个妖僧。贫僧是不愿认的。”
“法师亦在乎身外名声?”柴荣饶有兴致地盯着他问。
“不敢答曰在乎,也不能说不在乎。舍身释家,便是六欲皆空,名声自然也是空空。这是贫僧的不在乎。然而人活一世,神思寂灭之前,名声虽在身外,却也如这具肉身一般,即便沉重拖累,也不敢轻慢之。”
虽是出家人,话里道理却入世的很。柴荣心里暗暗赞许了一番,果然是明睿之人,不由目光微微敛起,笑问道,“法师乃得道高僧,既到汴梁,朕自当厚待。只是有一句话虽不中听,却也先得问问,法师此番前来,究竟是为释家,还是为李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