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忧忽地被他的话语击中,北风烈烈,将他身上的青衫吹的呼呼作响。清灵的月光在山间行走,莹莹白白,犹如刚刚突破厚重泥土的一股清泉。解忧慢慢咀嚼他话中的深意,只身上无端漫过了一层寒颤,再抬眼去看那立于冬夜月下的男人时,眼底的清泪却已漫了上来,“邪痞酷毒害天下百余年,才生得官人这般贤圣之心。生民何幸,解忧何幸。”解忧盈盈拜下,她知他的野心,知他的抱负,可在此之前却从未想到过,他心中的政治蓝图竟是这样广阔而慈悲,“官人即有此心,即便前路崎岖,又有何惧。”
赵匡胤的目光微微在解忧脸上一转,低头微微自嘲般的一笑,又叹息了一声,伸手将她搀扶了起来,道:“前路何难,我这番话也是狂大了。地上寒凉,以后不要说跪就跪了。”
风在林野树叶间扑簌穿过,心里涔着丝丝微微的暖意,解忧盯着赵匡胤说道,“我信官人,天下万难,我都信官人。”
第8章 七解惑
过了午时,忙碌了一上午的柴荣略略松了下来,随意用了些糕点,换了外裳后,便回到隔间歇下。当值的内侍轻手轻脚地进来,在隔火的香笼里添上了混着银叶的安息香。香末隔火而熏,低回而悠长,香味醇和宜然,最适合午间小憩时使用,这也是柴荣一向的习惯了。
在暖烘烘的床榻上翻转了几次,柴荣迷迷糊糊的神志开始思考,最近的日子算是太平的,毕竟南边的战打完了,李景被封为江南国主,居于一隅,江南的三十六名臣子们由孙晟领着,按照品衔大小受了封赏,又赐下了住所,成为了大周的官臣。对于降臣,柴荣面上向来是宽宥,心底却是无比的鄙夷。这些人能用则用,不能用便给些微薄的银子养着,用以昭示他宽厚的心胸。不过说到底江南从来都不是大麻烦,北边契丹才是真正的威胁。这两年,契丹人日益做大,对边境的试探范围也逐渐深入,就像一只垂涎在旁的饿狼。好在如今赵匡胤去了陇西,柴荣对这位年轻的臣子抱着极大的期望ʝʂɠ,有他守着北门,大周才能有缓息的时间。与契丹一战必可不免,但一年、两年之后再打,那时的情形总比现在这捉襟见肘的模样要好。
捉襟见肘,当真是捉襟见肘啊。柴荣翻了个身,又琢磨起国内的情形。如今四疆都是敌,便处处都是花钱的地方。国库里小钱是不缺,但一提要花大钱,户部尚书那苦瓜般的脸便铺满了整个脑海。柴荣心里其实早早便存了个年头,想要收割江南,毕竟那才是天底下最富庶的地方。但组织内阁议了几次,次次都不了了之。倒也不是这帮臣子们推诿,实在是每个好实施的法子,山高路远、路又不通,没有动力,没人想干,柴荣自己也下不了决心。只好窝着一股火在胸口。这么一想,心情便不由地沉闷了几分。
他阖着的眼皮颤了颤,最终还是没有睁开,背上腻出了一层汗,翻了个身,又想到如今在朝中老一届的国仗候王、相国范质,中间有六部里的薛居正、贾钦、王溥等,又有如魏仁朴、张光翰、赵匡义等年轻一辈臣子成长迅速,遇事处事大抵也可算得顺心。柴荣叹了一口气,掌舵一个国家,便如平盘托珠,后有恶犬。脚下的步子缓了,会被恶犬撵上,可若是急了,摔碎了明珠亦是得不偿失,这一颗心时时刻刻绷着、堵着,连一个透气的去处也没有。
透气,他真想透透气。柴荣重重地呼了一声,这才发觉自己身上这件绸质的寝衣早已半湿了,腻腻呼呼地黏在身上,像糊着一层不透气的黏土。后宫粉黛里,灰头粉面的士族贵女居多,都是些不解风情的木头桩子。小符后年纪轻轻,性情却与她姐姐相去甚远,只差将那满心对权力的渴求写在脸上。雅贵妃是个笨蛋,只有攀附的算计,全然不在意自己都成了人手里呼哧乱舞的枪杆。郭妃倒是个老实的,却也太老实了。放眼望去,谈得上自己放在心尖上的女人,曾经有个长孙,而今的唯有秦妃一人。可秦妃啊、秦妃。柴荣一想到她那倾国倾城的容貌,便再也睡不着了,胸口莫名一阵悸痛。
那夜在殿上,秦妃为证清白,将一匣子骨灰抛洒在地上。那淡然的模样就像一把锋利的弯刀毫不留情扎进了他的心里。一个坐拥天下的君王在她的眼里,竟抵不过一鞠尘土。他的骄傲、他的深情、他的天下又算得了什么。柴荣气闷得很,他不明白为什么秦妃总是会出现在他欲眠将眠的时候,而每次只要想到了她,便再也无法入睡了。
他明明已经将她贬去养德院,离自己远远的,不要见也不敢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