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天下皆如此。”赵匡胤微微摇头,目不转睛,自顾自地说道,“自唐末以后,天下苦战久矣,梁唐晋汉,到如今周朝临圣,这百余年来里国家若传舍、君王如弈子,可这如棋子的君王们,这走马灯似的诸侯们,心心念念的却只有自己的雄图霸业,生民膏血涂草野、骸骼暴原隰,又有谁真正在乎过?”
“官人,”解忧唤了他一声,她有些迷惑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思忖了片刻,还是缓缓地问,“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万骨除却战场上的累累白骨,更是家园村落里的老儒妇幼的白骨。但天下霸业皆如此得来。这功成后的荣耀,官人难道不想要么?”
赵匡胤回首盯着她,目光里流露出她从未见过的神色,似有不安、有怒气、有野心,亦有一份深重的怜悯,“成为一代枭雄,多打几场仗,多杀掉几个敌手,便奋力可达。但你放眼看看河源村、看看渭州城,再看看陇西,看看中原,天下何缺枭雄。我若是变成第二个长孙思恭,对这河源村的村民又有何意义?只是将此前遭的罪再受一遍罢了。夫牧民者,犹畜禽兽也。任何人一旦登临大宝,或是手握重权,便可凭一己之喜怒,对天下子民生之、任之、富之、贫之、贵之、贱之,这样的霸业我要来又有何用?”
解忧心中诧异万分,“官人的宏图,官人的仁心,会带给治下百姓不一样的天空。”
“宏图?仁心?”赵匡胤面上似笑非笑,仰头看了看天空,道,“我携江南大胜的余威来到陇西,当真是觉得自己可在此谋划山河,一展宏图的,可你瞧见这渭州城里的形势了么?契丹、刘崇、拓跋犹如三把利剑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便会落下,而燕云盟,好个燕云盟,就像一只铁爪般,锁住了喉门,连呼吸都甚至艰难。他们这些人想要什么?想要陇西这片土地,想掠夺中原的富庶财物。可到手之后呢,他们会善待之么?只会生长出更加蓬勃的野心,又去掠夺和奴役更多的土地和人民,霸业无休无止,老的死了,新的又来,但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百姓,不过数十年的活头,便要经历一次又一次的掳掠。他们如何为生?何以为继,却没有一个人在乎。”赵匡胤说到此处,竟有些动情。这段时间以来,赵匡胤的情绪一直在被各种事情压抑着。尤以这两日为甚,昨日燕云盟明面上来送礼拜会,背地里同时动手杀人的傲慢,给他带来了几乎控制不住的愤怒。而今日,在目睹了河源村的惨案后,又激起了他心里无穷尽的哀悯与无力感。他竟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发泄这样的压力与心情。
赵匡胤无力地靠在一颗歪脖子老树上,惶然无依,“霸业、好个霸业,那也不过是一个人的野心,几个人的欲望,再用这万万民众一辈子的苦难换得的一息痴念而已。我要这霸业何用啊。”
解忧盯着他看,平日里英气勃发的面容此刻笼上了挥之不去的忧愁,她想了一刻,白若凝脂的双手便攀上了他的肩头。她踮起脚尖,将那柔软的唇轻轻覆在了他的唇上。赵匡胤愣了一刻,下一秒便搂住了怀里这柔软的身肢,两人动情地吻了起来。长吻给人带来了几近窒息的空白,恍惚间赵匡胤竟像回到了孩童时候,在床上反转难免时,总能得到母亲手掌的亲亲拍抚,令他的烦躁、不安以及所有的无措都可以一点一点安静下来。
初升的月亮伴着星星已经在西边的天空亮起,朦朦胧胧呈现出微黄的光芒,二人身旁一株早已落尽叶的果树被最后一抹夕阳染抹成了金红的颜色,浓光淡影之间,两人相互依偎的轮廓映在地上,被拉扯成了交错重叠的模样。
解忧的脸离他只有半尺的距离,声音轻柔而有徐徐的劝慰,“官人,你想要的天下是如何?”
赵匡胤微微回神,情绪已恢复了往日的平淡无波,“我不要我的天下,我想要天下万民的天下。”他语气恳切,似乎也被自己的话语惊了一跳,光线清淡,解忧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眉宇间轻轻的忧伤,“海清河晏、四海臣服、万国来朝,这只是一个雄主的梦想。而我只希望天下百姓,人人能为自己而活。不用知晓君王姓甚名谁,年庚几何,只要在乎自己的生活。若生而为农,成年后家里能有一亩田一头牛,田里每年产十石粮食,交一石给朝廷。朝廷用这万万民之一石去守土安邦,让治下百姓不受外敌侵扰,自己也不再骚扰百姓。而农夫剩下的九石粮食,自家吃三石,三石拿去换些银钱,购置别的用具,还有三石,存着,备灾年之用,亦可以换些自己喜欢的东西。想读书的,可以读书。不怕奔波的,可以学做生意。年轻的时候多拼搏些,接着娶妻生子、孝顺父母,老了可以尽享天伦。这山、这水、这风、这雪,这天地万物,我希望每个人可以享受来到这世间的美好,不要再受战乱之苦,不要再被饥寒折磨,不会再因一场月蚀就惊恐得焚家弃生。若此愿可达,我为君为臣皆无所谓。我要,”赵匡胤说着忽地听了下来,目光静静地落在解忧脸上,他的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字地落进了解忧的心里,“我要放生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