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生避开他的视线,没有答话。
他了然,又问,你背后的人是谁?
福生哭得喘不过气,却依旧三缄其口。
他望着福生,只道,我明白你的苦衷,你告诉我真相,我不会迁怒。
福生泪光闪烁,抹了把脸上已结成霜的泪,小声道:“是……张善道,张将军。”
罗季平恍然大悟。
福生惴惴不安地望着他,直到罗季平抽出思绪,对他微微笑了下,他紧张的神色才一松。
可下一瞬,一声衣帛撕裂声,那把匕首没入了他的腹腔。
福生不可置信地望向罗季平,而他艰难地抬起上半身,在福生耳边轻声道:“直到现在还要骗我。”
血液奔涌而出,生机一点点流逝,福生的瞳孔渐渐涣散,却仍努力睁大眼,试图看清罗季平。
匕首抽出的刹那,福生死死按住他的手。在生命最后一刻,福生紧紧盯着他,终于说出了一个名字。
罗季平面无表情地抽出匕首,温热的血溅了他一身。他将匕首随手丢到一旁,颤颤巍巍下了车,走进风雪之中。
沈仲堂已死,这个答案又还有什么意义呢?就像他不去纠结,为何福生完成了任务,还要拼死将他救下一样。
况且,他离死也不远了。
风雪愈加肆虐,模糊了他本就不存在的前路。四周一片黑暗,他漫无目的地在雪原上跋涉,忽然就想起五岁那年,他被困在井底的那一夜。
一样的血腥气,一样的伸手不见五指,一样漫长到无止境的夜。
或许那时他就该死了。
——他在心中如是说。
如此也不必因为自己的愚蠢与偏信,将沈家拖入火坑。
神志愈发恍惚,体力逐渐流失,他脚下的步子越来越重。
就在他终于力竭,决定就此倒下时,风雪之中忽然出现一处闪着金光的庙宇。
那金光渺远而和煦,在狂风之中岿然不动,伫立在不远处,仿若神迹。
罗季平呼吸一窒,骤然想到遥远的童年,他是如何笃信所谓转世轮回、因果报应。
是佛祖来接他了吗?
刹那间,眼泪奔涌而出。他哭得喘不过气,像个终于归家的孩子,伸出手,跌跌撞撞朝那金光跑去。
若那神迹为真,是否也意味着人之生死并不为外物所动、一切确有定数?
他抱着一点微弱的、懦弱的期盼和解脱,一步、两步,奔向那朦胧的金光。
再醒来时,罗季平才明白,世上哪里有什么神迹?一切不过他的妄想而已。
可却咏一告诉他,死亡并非终结或解脱。他的罪孽要自己洗净,他所寻的彼岸,也只能自己渡。
他听不懂,也不以为意。
他的日子变得断断续续,大多数时候都仿若行尸走肉。他的神志仿若掉入水中,终日只知浑浑噩噩。
只有少数清醒的时刻,他才能记起从前种种,记起自己的死志。
一次又一次自戕未果,他终于在最后一次濒死之际,看见了母亲与沈仲堂。
他们站在河对岸,微笑着朝他招手。
醒来后,罗季平受戒皈依,成为了“忘尘”。
兜兜转转,命运拐了一个又一个弯,他居然过上了儿时总挂在嘴上戏言的日子。
晨起、早课、念诵经文、洒扫佛殿,而后便能窝在藏书阁躲一整日。
日子趋向平静,从前对他心有疑虑的师兄弟也渐渐接纳他。山中岁月长,忘尘躲在金佛寺,偶尔撞见香客,居然也有了几分前世之感。
一切在那一夜戛然而止。
一伙官兵冲入金佛寺,将金佛寺团团围住,强压咏一交出忘尘。咏一挡在金佛寺门前,不为所动。
而一个师兄得到住持暗示,匆匆将忘尘推入藏书阁,叫他安心躲在里头,千万不要出来。
惊惧之下,那熟悉的溺水感又铺天盖地袭来,忘尘蜷缩在黑暗中,渐渐不省人事。
再睁眼时,周遭一片寂静。
他扑到窗前,入目却是一片红。
滔天火光从金佛寺各处升起,不断向外蔓延,将黑夜映照得仿若白日。肆虐的火焰中,他远远望见大殿前的空地上,胡乱躺着数十具尸体。
他们身着僧袍,身下的血纵横肆虐。
忘尘趴在窗前,脸上古怪地扭曲几下,居然大笑起来。
四季平顺是个笑话,忘却前尘也是个笑话。
他神色癫狂,拖着那具残破的身子走到墙边,拿起一旁的铜钥匙,抬手刻在木墙上。
前尘种种,铺陈而来。
他又哭又笑,手不住打颤,在最后只留下狰狞的几个字。
“季平之罪,罄竹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