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郎?这还是程荀第一次知道沈烁在家中的排行。
停顿片刻,沈焕继续道:“好在遇上了程老板,如今也算闯出了点名堂。”
程荀没想到,沈焕看似寡言古板,却并不拒人于千里之外。想起晏决明曾说过,沈焕帮助他良多,看来,沈焕此人,也是个面冷心热的性子。
她甚至觉得,沈烁的心防,或许比这个征战沙场多年的哥哥,还要高上几分。
她笑笑,真心实意地说道:“沈烁聪慧机灵,为人又恳切努力。若是没有他,我也未必能走到今日,是我要谢谢他。”
一番话下来,二人之间的生疏都淡了些。
“不知沈大哥怎的今日过来了?”晏决明适时岔开话题。
沈焕眼中浮起一丝沉郁,语气也落了下去:“我月前被调至紘城,公务忙碌,一直未能抽出空。今日手头无事,便来这里看看。”
正午,明亮的日光打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他眼眸低垂,神情萧索。
念及他的身份,程荀突然明白过来他来此的用意。
当年的沈家已被看做罪臣,即便有沈家人战死于紘城之战,想必也得不到埋骨于此的“殊荣”。
既不是前来祭拜沈家亲眷,那剩下的唯一一个可能,也就分明了。
秋风吹卷地上连天的衰草,枯黄的草叶搔刮着程荀的脚踝。
“晏将军与程老板怎么来了?”他问。
程荀望了晏决明一眼,迟疑道:“我的生父,应该葬在这里。”
沈焕抬眼看向她,神色怔忡。
见他这般神色,程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只能故作轻松道:“我第一次来,找了半天都还没找到他的名字呢。”
这话刚一出程荀就后悔了。眼看着沈焕愈发落寞愧疚的神情,她不知所措地看向晏决明。
晏决明正想开口解围,沈焕却道:“程老板,不知令尊尊姓大名?我与你们一同找吧。”
程荀沉默片刻,道:“他叫孟其真。”
说完,沈焕便弯腰俯身,顺着一排排石碑寻过去。程荀注视着他的背影,心绪复杂。
肩膀被人轻轻拍了拍,程荀转头望去,晏决明低声道:“随他吧。”
不多时,三人找到了孟其真的那块碑。石碑上清晰刻着他的姓名、籍贯、官职以及生卒年月。
摆上香炉祭品,程荀先走上前,点了三炷香,叩首跪拜。
额头碰到地面的时候,程荀在心中轻声道:“父亲,女儿来晚了。”
无言跪了许久,起身时,程荀的手碰到了腰间那个荷包。
晏决明紧随其后,上了香、叩了首,神情肃穆、姿态庄重,一切与程荀别无二致。
最后,沈焕接过线香,在孟其真墓前深深三鞠躬。
程荀蹲在一旁,安静地烧纸钱与元宝。
半晌后,沈焕在她身旁蹲下了。
他用枯枝垫起表面烧得灰黑的纸钱,低声说了句:“程姑娘,对不起。”
程荀手一顿。
简简单单六个字,背负了成千上万条人命,穿越整整二十年而来。
可是,这份亏欠,既轮不到他说,也轮不到她接受。
她思忖片刻,直视他的眼睛:“沈大人,杀死我父亲的是瓦剌人。”
沈焕紧抿着唇:“程姑娘许是不知道,沈家当初……”
程荀打断他的话,直截了当道:“沈大人,这些我都知道,甚至于您怀疑沈家当初有内奸作乱的事,我也知道。”
沈焕一惊,下意识向站在一旁的晏决明看去。
“二十年前的事,你我都无力更改。”
“况且,恕我直言,您没有资格为沈家死去的先辈道歉,我也没有资格替这群人,”她站起身,手指冲着墓园中的石碑一挥,“替这群人接受你的歉意。”
程荀注视着孟其真坟前一座无名碑。
“他们是死在瓦剌人刀下的。”
她能理解沈烁心中的负罪感。君子怀德,小人怀惠。越是良善正义者,往往越被困于自苦自责的道义之中。
晏决明对她说,只要沈焕享受过沈家的荣华富贵,这便是他逃不开的责任。
可是沈焕时年三十三岁,真正享受沈家人这个身份带来的名利好处的时间,连生命一半的尺度都不到。
在漫长的岁月里,这个身份加之于他的,除了旁人的鄙夷与唾骂,还有无数条人命的负累。
如果沈焕的无辜不够“纯粹”,那么沈烁呢?
他甚至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兄长,从未过过一天将门沈家的好日子,就要背负起这沉重的“遗产”。年少背井离乡,在外闯荡时,连自己的身世都只能再三缄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