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大理寺的效率出奇的高,不日便将奏折呈上龙案。可奇怪的是,皇帝却迟迟未能给下如何结案的诏令。
专办此案的大理寺卿找到孟忻,孟忻闻弦知音,当夜便请示进宫。出宫后,未等天亮,他直直去了大理寺牢狱。
“你可知,圣上为何迟迟不下诏令?”
晏决明思忖片刻,迟疑道:“莫非是,当年西北一事?”
孟忻眼中闪过一丝痛色,沉默一瞬,抬起了手边的茶。
所谓当年之事,便是泰和二十五年,孟忻亲身所历的那场紘城守卫之战。
大齐幅员辽阔、物阜民丰,一片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之下,却也隐忧不断。其中,最是圣上心头大患的,便是瓦剌、鞑靼频频南下掳掠燃起的战火。
关外贫瘠苦寒,入秋后更是荒原遍野。每每此时,蛮族人便横刀跃马,南下劫掠边关村镇。蛮族人残暴凶恶,所过之境,无一不是哀鸿遍野。
大齐开国两朝后,瓦剌与鞑靼逐渐壮大,自那时起,大齐与这西北两大蛮族之间的斗争便从未休止。
好在多年的争斗下来,西北两大将门渐成气候——沈家与范家各据边关东西,铁马冰河、枕戈待旦,自世祖起,便为大齐死守边塞。
因着范沈两家之故,边关虽摩擦不断,却也许久未曾起过震惊朝野的战事。
直到泰和二十五年,瓦剌人一改从前直直南下掳掠的路线,绕道东路,而后有如天助一般,接连穿破沈家将士据守的城池,一路打到了紘城。
紘城不过一座不起眼的边关小城,却有一点特殊。
它地处大齐与瓦剌、鞑靼的势力边界,若是瓦剌人拿下紘城,此后无论是向西攻打老对手范家,还是直接南下席卷中原,后果都不堪设想。
而此时沈家死伤惨重、难以支援,大齐将士与瓦剌人几番交手,将领死于阵前,县令临阵脱逃,为数不多的千位将士只能一步步退居紘城之中。
援军粮草迟迟不到,瓦剌人陈兵百里外,在这危急存亡之际,是孟忻这个不起眼的八品县丞,代表朝廷站了出来,与将士们殊死守城。
最后关头,是沈家年仅十三、刚刚走上战场的幼子沈焕带着家中仅剩的数千残部赶来支援。
紘城守住了。
经此一役后,孟忻一战成名,从此开启了通达十五年的仕途。而沈家因连连战败、又死了数位大将,从此在朝堂上再无声息。
紘城一战,奖了功臣、罚了罪将,本该就此落幕,可这却成了孟忻多年来的心结。
原因无他,即便当初沈家再无余力支援,可朝廷已然调配粮草,若是早来一日,紘城何至于此?紘城将士何至于此?
往深里说,紘城就在范家侧畔,为何范家宁可陈兵守住自家的防线,也不愿意出兵支援?
可孟忻知道,以他的身份和能力,绝无可能与范家抗衡,便只能就粮草一事提出异议。
此话一出,无疑是在朝堂上砸下一记响雷。
可朝中诸位大臣却以粮草调运本无差错,一切皆因瓦剌人起兵太快、沈家出兵不力,以至于战事迅速蔓延之祸。
孟忻尚且有些不服气,可朝中却敲了定鼓,仅略微贬谪了运粮官,此事便过去了。
而那位被贬谪的运粮官,不过三年后,便又被起复另用。
那位运粮官,便是胡瑞。
也是从这事以后,曾经年少相识的两人,彻底形同陌路。
此番胡瑞终于伏法,皇帝却迟迟不治罪,孟忻当即便想到了十六年前的这件旧事,急急进宫去。
出宫后,当夜孟忻便去见了胡瑞。
大理寺诏狱阴湿苦寒,胡瑞头发散乱,一身血污的囚衣,脖子上铐着枷锁,缩在角落里。
见来人,他颤巍巍地抬了下糊着血痂的肿胀眼皮,一眼不发。
此时的他,还不如街头的乞丐,再也不见从前在两淮盐道呼风唤雨的风光模样。
孟忻缓缓在他面前蹲下,语气平淡。
“十六年前,我便想问你这句话。”
“那批粮草,究竟为何迟迟不到?”
胡瑞垂着头,一言不发。他的呼吸几近于无,像是垂死的模样。
许久后,他才低低喘了一声,艰难地仰起头,皲裂的嘴唇咧开一个嘲讽的笑,嘴里全是血沫。
孟忻瞧见他嘴里已经不剩几颗牙了。这是大理寺的手段,拔了数颗牙,以防犯人咬舌自尽。
昏暗的火光下,他那双凸起的眼睛亮得可怖。
“孟忻,我最讨厌的便是你这副自诩良臣忠臣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