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此时,你已经有了一个新爹爹,也不要奇怪。
世上有些孩子,出生时便被观音娘娘点了眉心,所以命里注定要有两个爹爹。两个爹爹都疼你、爱你、保护你,这可是别人求不来的大福气!】
她捧着信纸,脸上有温热的水迹划过。她不敢眨眼,继续往下读。
【乖女,爹爹不知战事还有多久,也不知何时才能与你相见。
或许等我们再见时,爹爹已是白发苍苍的老头了,那时,我们乖女想必已是青春年少的大姑娘了。
爹爹也曾年轻过,知道越长大,日子就越难事事顺意。
爹爹从前也犯过浑、挨过打、挨过骂,那时,许多人都说爹爹只能当个终日无所事事的混混,最后孤苦伶仃地老去。
那时,爹爹真的将旁人的话听进去了,觉得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可是你看,如今爹爹当上了大将军,是打跑瓦剌人的大英雄,哪里是从前那些人口中的无能混混呢?
既然爹爹可以过上好日子,我的乖女,你一定比爹爹强!
乖女,爹爹这辈子,最在乎的就是你。你离开爹的时候,还没有爹爹手臂长。这些年,你可有好好长大?可有挂念爹爹?
爹爹既希望你想我,又希望你没那么想我。】
读到这里,程荀已然泣不成声。她双肩颤抖,拿起了最后一张纸。
【乖女,无论你想不想爹爹,爹爹都好想你,好想你。
人这辈子要活许多年,总有一天,我们会相见的。
到那一天,无论你是个子小小的丫头,还是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爹爹都能一眼认出你。
乖女,爹爹还有好多好多话想与你说,可是天快亮了,送信的人要走了。
别嫌爹爹啰嗦,爹爹最后再说一句话好不好?这句话,支撑爹爹走过了好多苦日子,爹爹也想告诉你,若是将来有一日,你发现人世艰难、再无行走的气力,一定要记得:
来这世上一遭,莫求其全,但求心安、但求不悔。
父孟其真泣留】
读到最后一字,程荀抓着信纸,终于痛哭出声。
第68章 明月夜
程荀从未像此刻这般, 哭得几乎喘不过气。
眼前一片迷蒙,泪滴到纸上,程荀慌忙用指腹擦去,起了毛边的薄纸被浸湿了一小块, 瞬间变得透明。
她不敢再拿在手中, 抽噎着, 将信纸小心翼翼展开放平, 用木盒将它压住,再将烛台吹熄放到远处。
做完一切,她无措地站在黑暗的屋中, 脸埋进双手里, 情绪一点点崩溃。
破碎的哭声从指缝间断断续续漏出来, 掉在地上,像碎落一地的流光。
身体仿佛浸在咸湿的海水中,潮汐将她托起,她终于破开水面, 重新寻到呼吸。
而那封尘封十六年之久的信, 像一只伤痕累累的大手,温柔而坚定地推倒她无端竖起的高墙,抬起她的脸, 让她直面眼前的路。
她想,世上怎么会有她这么幸运的人。
在她尚无意识、只是母亲胞宫中一粒种子时,就已经被爱与期盼浇灌。而后从北到南, 她辗转数地, 被一双又一双手接过, 珍之重之地怀抱着。
生父、生母,养父、养母, 程六出,甚至是当初的王洪芳,是他们在这艰难的世道里,将她托举起来,给了她一线生机,让她脆弱而稚嫩的身体,得见山川湖海、风花雪月。
程荀想,她何德何能呢?
月上中天,凄婉而纯白的月光漏进屋中,在空气中映出道道光束。
她拖着步子,缓慢地爬到床榻上。
裘枕之间尽是她的气息。她将自己锁在被子里,蜷缩着身子,双臂交叠放在胸前,就像许多年前,在母亲羊水中的模样。
她静静听着自己血脉中起伏的搏动,无声流泪。
咚咚,咚咚——
脉搏平缓而规律地跳动着,热烘烘的气息从鼻尖呼出,眼泪划过肌肤和细微的绒毛,湿湿的、凉凉的。
生命的存在突然如此突出。
她还活着。
她还鲜活地站在世上。
万籁寂静中,她忽而感知到某种遥远的、有关血脉的连接,那连接告诉她,她的生命并非无关紧要。
母亲九死一生将她带到世上;孟其真用谎言包裹真情、只为给她编织一个幸福的童年;程十道直到离世那天,还揣着她心心念念的苏子饼。
还有程六出。
从相遇的那天起,他就从未停下走向她的步伐。
她这条命,从不是无足轻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