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为人, 便当以人伦道德胜禽兽本性, 敬父胜于爱母,方合礼数。
无论这道理听起来怎样匪夷所思,可当它为世道认可,那女儿就只能迎接死亡。
唯独母亲说:夫杀妻已是违礼,违礼便是禽兽,为母杀一禽兽, 何罪之有。
多年前, 这故事是朝堂上的母亲在她脑中第一次留下清晰分明的印象。
多年后的成长中,她已经学会从故事里看出故事外的更多, 亦慢慢记住了那个生于俗世却敢于弑父的女儿。
现在,这女儿就站在她面前, 笑得不羁。
昭昧端详着她,一下子又想起更多,埋在记忆角落中更多的碎片涌出来,她记得乍听这故事,为说书人的引子吊住胃口,却死活听不到结局,与素节姊姊出现在明医堂时忍不住说起,似乎便是她站出来,讲完了后面的故事。
后面的故事……
昭昧说:“她最后被判了流刑。”
“是啊。”钟凭栏像说着别人的事:“既然没死,几年的流放眨眼就过去了。”
唯独不同的是,几年过去,当初救她性命的人遭逢大变。
昭昧说:“这么说,你和我娘不是朋友。”
“当然是。”钟凭栏信口道:“我单方面的朋友。”
从前见多了钟凭栏嬉皮笑脸,哪怕她帮了自己不少,昭昧也没有多喜欢,可这会儿却觉得亲近起来,道:“你问过我娘的意思吗?”
“这有什么好问的,即便她不答应,但我拿她当朋友,这就够了。”钟凭栏说。
昭昧问:“写了那么多话本,也是为了这个?”
钟凭栏没有立刻回答,斜倚墙壁,微抬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开口:“你大概不记得我当初说过的话了吧。”
昭昧问:“什么话?”
“那样的人,”她的语气低沉得不像她:“那样的人……总不该就那么被忘掉。”
旁边,李素节不知何时也看向这里,忽然说:“倘若禁令持续得久一些,不管做过怎样的事情,大家总会忘记的。”
这话像是打开什么开关,钟凭栏一个激灵,突然低骂:“该死的李益!”
她情绪激扬起来:“她做过那么多事,却因为他一句话,谁也不敢说、谁也不能提,好像她不是本该名留青史的宰相。多少年后,当知道她那些过去的人全都死掉,还有谁会记得她?”
“谁也不会记得她!”钟凭栏道:“谁也不会知道历史上曾有这么一个女人,她不是谁的女儿、谁的母亲,她不靠做了谁的妻子留下名字,而单单靠她自己……”
“谁也不会知道。”钟凭栏笑了笑,语气平缓下来,甚至有些刻意地轻快:“这种事情,她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但我既然当她做朋友,总不能任她这么发生,不是吗?”
她冲昭昧眨了下眼。
昭昧无动于衷。
钟凭栏伸手要摸她的脸,将要触及,又停下来,调侃道:“你这是什么表情?”
昭昧说:“没什么。”
钟凭栏自作主张地揭过了这一页,转眸向李素节:“当初说的话,你居然记得这么清楚。”
李素节道:“因为我说了那句话,我们才相识的。”
“不错。”钟凭栏笑:“你的话正说在我心坎上。”
昭昧也看向李素节:“你的镜子选好了?”
李素节点头:“的确有用。”
昭昧似做了什么决定,走到赵称玄面前说:“我想拜托你那个朋友一件事。”
赵称玄盯着她看:“我和你说了——”
“她不需要见外人。”昭昧打断。
赵称玄叹息一声:“你说吧。”
昭昧说:“请她帮忙改良弓箭,倘若成功,我将重金酬谢。”
赵称玄瞥一眼她的手:“说是改良,连个样子都不给?”
昭昧的手中空空荡荡。
她此行本来也不是为了这件事。本打算再多了解对方几分,确认不存在问题,才能将象征着上武军军备最高水平的弓箭交出。可突然得知了钟凭栏的身世,她决定赌这一把。
无论是赵称玄还是钟凭栏,一路行来都助她良多,从前不知道其中真相,反而谨慎,而现在,她却愿意多相信她们几分。
昭昧说:“稍后我会派人送到。”
赵称玄讶异地多看她一眼,没有反对,只说:“我只负责传话,究竟要不要做,还得看她的想法。”
昭昧不客气地说:“她若不做,我便再想办法说服她。”
“哟。”赵称玄笑了下,说:“你放心,我会如实转告她的,但你也别抱太大希望,她虽然处理这些机巧很有一手,但改良弓箭要是简单,各家早就在这上面你追我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