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泫盈同他对坐,越听下去,便越发觉出不对味儿来。
此话无论如何听,都像是应无相将旁人看低了一等。
她指间捏着慈勺愈发紧实,闷头听着,却还是忍不住开口道:“难道应郎如今身在帝京,也深谙了三六九等这样的道理吗?”
应无相一怔。
只见薛泫盈抬起脸来,一双清亮的杏目中流转着几分懑懑之色:“如若按应郎所说的人各有命,今日我是实在不敢同应郎共坐一案、共食一餐的,亦不敢于光隐寺这般的风水宝地安身立命,我不过一介岐州布衣娘子,按身份、按样貌,帝京中大有无数娘子比我更配得。”
应无相听来,微微垂目。
再无一人比她更配得。
薛泫盈见他并无反应,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无名火来,不知是朝哪方佛祖借来的胆识,竟数落了起来。
“如今应郎是帝京高僧,有如活佛再显,却忘了某无论如何翻腾,也不过只是个酿酒娘子,某在岐州并无什么知心好友,即便是有,也随着岐州一众‘天煞孤星’、‘刑克宗亲’的论传一并湮灭了。珠娘虽与我交情颇浅,我也未曾对珠娘抱有多少期许,只不过念着缘分一场,缘起缘灭都应尽力而为,应郎如今却以教坊、清流、布衣来作以区分,我只觉得害怕。”
说罢,她垂下眼目来,一句不发。
只觉得害怕。
应无相心中徘徊良久这句话,亦注视她许久。
两人间一时无声。
薛泫盈起身之际,应无相自袖袍之中伸出厚掌来,牢牢扣在她白皙手背处:“即便地狱十八层,也是层层各有区分的,盈娘如今身在帝京,若是事事不做区分,往后难道要令旁人将你混淆于别处、加以薄待么?”
“在岐州,如若盈娘能少发善心,许多事亦能免于其难。”应无相淡声道。
此话一出,他心中微微一紧。
他竟不知死活地责难到她头上去了。
应无相欲要再说些什么,却只见薛泫盈埋着脖颈,将脸别到另一处去,一言不发,久久才闷声:“应郎所言极是。”
说罢,她将手默默抽去,应无相一时间只握得一片案上冰凉。
薛泫盈朝着楼上木梯迈去,心中却是久久荡着那句:若是少发善心,许多事亦能免于其难。
亦是如此。
应无相说得并无半分不对。
薛泫盈望着脚下层层分明的梯级,每每朝上迈去一步,心中便涌起一桩事来。
若是彼时父亲去世时,她能拦住母亲再嫁,告诉她女子在世,并非非得以婚事立身于天地,便能免去往后的许多悲苦。
且凭她们母女三人的技艺,是无论如何也能存于这世间的。
若是继父欺压之际,她能张牙舞爪地同他大闹一场,在村中洋洋洒洒地述说他的百般罪孽,不惧什么脸面、不怕什么名节,无论如何她也能守得住自己往后的数载命数,连同母亲与轻娘的安康,兴许也能守得下。
若是在李家时她不受这般的气,同李家那对泼皮父子大闹一场,泼辣些斗上几次,是否她便无需再孱弱到只能凭借应无相来改写此命?是否她便能守住好些个不该失去的人或物?
薛泫盈迈上最后一级梯时,只见窗外天光大亮,日辉熠熠,几近教她睁不开眼来。
她只觉眼前一恍一昏,便遽然间倒地,不知何故。
应无相只听闻一声闷响,便再顾不得万物,只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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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泫盈不知自个儿是何时何故犯了晕,再度醒来时只见四壁之内烛光幽微。
悟禅见着她转醒,极欣悦地:“薛娘子醒了!”
她这才注意到伏在自个儿身旁的应无相,正是满面颓疲,身上袍衫不整,想来是守了许久。
应无相撑起身来,探出掌背在她额间一试:“不烧了。”
悟禅斟了一盏温水递到案上:“郎中说娘子是染了风寒,加以思虑深重,才使病倒了,如今觉着好些了么?”
薛泫盈并非娇气的人,往日推车贩卖酒水、在田地耕农时,即便病倒了也是要如常出工耽误不得的。
她缓缓坐起身来,将一盏茶水用尽,再望去应无相时,心中颇有些讪然:“我是如何又到山上来的?”
“你病倒后我恐怕是惊厥,便将你背回寺中诊治。”
应无相淡然,遂又将她的茶盏斟满。
薛泫盈睡醒一回,梦中千回百转,如同在梦中又活了一回,此番再醒,竟生出几分隔世之感,多了许多难以说明的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