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之间,两人乍然听闻夜风摧窗之音,豫王方才缓缓回神。他这才发觉,掌中的玉蛇小像早已被他捂得温热,陡然卸了几分力,竟察出些许寒意。
钳龙握蟒,以聚天下水泽……
他曾日日夜夜所想所念,却不敢堂而皇之说出口的话,如今竟出自一介布衣口中。
豫王的袍裾,迎风随曳。
袍间的一条厉蟒,金丝银线相错,在佛烛之下隐隐晃出曜泽。
“性明方丈死后,某日日以粗绳勒掌,不愿使这道‘佛语’退去。”应无相垂目。
豫王沉吟:“为何?”
他便对答:“待殿下驾至岐州时,这一痕‘佛语’,便是某投入殿下幕中的一纸诚状,因而不敢令其消隐。”
待应无相这一句说罢,殿中蓦然传来数声朗笑。
豫王心中大快:“应卿,你明知灼见,如若入了官场,假以时日,必然功成名就。”
他一顿,觑向应无相的目光隐有深究之意。
“只是……官场之上耳目众多,应卿的过往太过直白,一经打探便能知悉七八。”豫王坐回绣幕之中,将蛇像藏回袖中。
他直言:“譬如本王稍加打听,便知晓应卿同一村妇薛氏走得甚近。”
‘村妇薛氏’四字一出,应无相目光陡沉,紧锁着豫王华裾间的那条厉蟒。
豫王倏尔笑道:“你放心,本王并无旁的意思……只是应卿如今的身份不宜朝堂,还需让殿中的数尊金佛,为应卿沐身养性,此后才好行事。”
应无相了然——眼前的厉蟒,谋的是一位虔心于佛法,譬如性明方丈,却又须比性明方丈狠辣果决的幕中客。
他并不在意豫王谋求什么,他自诩能扮得出众生中的诸多丑相。
善也好,恶也罢,只要能让他成佛,一尊屠尽了生灵、却又万般“怜悯”众生的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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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魏十一年,时入隆冬,大雪飘摇。
帝京之内,寒风裹挟着雪粒穿境而过,来往行人俱是擞衣慢行,车马缓缓。
茶铺前,一位身着粗布衣的男子正拉着驴车,车上安置着年迈老妇。
“掌柜的,来盅热茶。”
吴六将驴车上的病母安置妥当,替她扶正了头顶车盖,挡去泰半风雪后,方才转过身,朝着茶铺掌柜出了声。
自出了野狼伤人那篓子事之后,衙门便接连辞退了几名衙役——这些个衙役,无一例外,皆是当时参与了三个月余前的扶海寺遇害一事。
连带着吴六的师父,岐州衙门中资历颇深的彭衙役也没了去处。
吴六不比他师父,在衙门多年,颇有威望,也积了些家底。
他家中还拖着一位病母,每日要用药,药价不菲,以至他至今还未娶妻成家。
先前性明方丈在时,吴六常到九真山上去,为病母祈福,偶尔得几句箴言,以作宽慰。
可如今,母亲的病势愈发重了起来,吴六所能请的郎中医术又实在有限,他一时没了法子,却又不甘心母亲就这般受着折磨。
村中一位颇有见识的老先生给他出了个法子——到帝京去,去求当下颇有声望的僧人,舍寂方丈。
舍寂方丈?
吴六从未听过这名讳,更不知曾有这号人物。
可那位老先生是个常到帝京去的读书人,他的话断然是有几分道理的。
吴六接过热茶,先奉老母亲用了半盏,后又饮尽了余下的。
“嗳,郎君,你可知晓这山上头的光隐寺?寺中可有个……舍寂方丈?”
用茶间隙,吴六见铺上来客不多,便朝着茶铺掌柜出声打探道。
那茶铺的掌柜正浇着茶叶,听了“舍寂方丈”的法号,登时停了手中动作,先是两掌合十,朝着身后的青山拜了一拜,后又念了句:“南无阿弥陀佛。”
吴六见状,心中不由生出几分疑窦与敬重:“想来这位哥儿,对舍寂方丈是颇有些了解的。”
“舍寂方丈堪算是位奇人。”
那掌柜叹说道。
“据山上的洒扫僧人说,舍寂方丈到帝京来也不过三月有余、两百日不足,师承玄空住持不过三十日,便习得了泰半真传,真乃多智近妖。”
吴六听了,忙又接了盏茶,推去两枚铜板:“那这位舍寂方丈,卜卦可准不准?”
这话一出,茶铺的掌柜竟不愿收他这两枚铜钱了。
只见掌柜两眉皱起,忙接道:“郎君这是什么话?莫说准不准了,自从那舍寂方丈入了光隐寺,我茶铺的生意都旺了数倍不止——只是今日风雪颇大,才少了些人气儿。换作往日,哪还有你的半杯茶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