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中有惑,一抬眼,正对上一双颇显赌气似的异眸。
两相无言之间,两人难免陷入静默。
应无相的命如山孤,无从体会过这般令人难堪的滋味,登时将后脊面向薛泫盈,闷着声道:“我去了。”
此话方才掷了地,一双细手便悄然贴在他肩上。
应无相身形猛然一震,不觉间将脊背绷起,定得僵直。
四下无人,她便软下声调,替他将肩上衣衫捋得平整如初:“应郎今日劳累,若是办妥了事,便早些回来吧。”
应无相只觉那双手自肩头穿过了他的胸腔,默然间钳住了他那颗原本寂如死物的丹府,任她搓扁揉捏。
只消薛泫盈这一句,他便哄好了自个儿。
待应无相登上马车之际,薛泫盈正扶着木栏,拨理着鬓发。
小妇人在他眼中逐渐隐去,马车徐徐驶向另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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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车马距离九真山尚且有段路时,车夫便缓缓停声:“吁——应二郎,这段儿山径,前些日子已不许车马驶入了。”
应无相抬掌拨帘,面上澹然,自然心知是谁的手笔。
他只身迈入山径,只见两岸密丛皆是挂上了素白灯笼、挽上白绸洁缎,筹事已久。
那白日为豫王驱车驾马的车夫见了应无相,揖了一礼:“豫王殿下已候了多时。”
说罢,引他朝文銮殿去。
文銮殿,为九州书生所修,以祈学识仕途。
重重绣幕之间,数十精小的佛像摆列,银烛高烧,隐有微香。
文昌帝君的金像正坐殿中,居于高处。
豫王身袭苔色锦袍,掌中握着一尊秀致、如手掌大小的玉质蛇像,他低垂着脖颈,在烛灯昏暗之间,看不真切面上所显。
殿内静寂,不闻人声。
“今日本王曾说,帝京之内并非全然好人好物……只不过有一处,倒是比岐州的要胜出许多。”倏忽间,豫王低语。
继而,他望向数步之外的应无相,似笑非笑:“应二郎猜上一猜,是什么?”
应无相垂目不语。
“仵作。”
静寂之间,‘仵作’二字断然落地。
豫王笑道:“岐州的仵作只通晓性明方丈受了野狼所伤,失血甚多,才致身死;而豫王府的仵作却告知本王……”
“细察之下,性明方丈面有勒印之痕,面色隐见青黯,并非全然死于那不知好歹的凶兽。”
豫王徐徐道来。
他始终凝探着面前这位刽子手的神色,却窥不出半分异样。
白日里,此人行刀斩首的神态,还存在豫王心中。
手起刀落,势如抽刀断丝。
待豫王话音落罢,应无相缓缓掀起一截眼风来,直直瞟去。
相顾无言之间,他接着抬起右掌,示给豫王看——掌心处是一道赫然的勒痕,充血而显。
时隔数日,这道印记本就该早早消退了。
应无相噙起一记意味不明的笑,漠声:“某用这只手,亲自了结了性明方丈的性命。”
第31章 31·舍寂方丈
此话甫一落地, 原本面上堪称淡然无波的豫王隐显出几分微骇,许是未曾料及,眼前这位算得上平头百姓的应无相, 竟敢在他面前径直认下害命的罪行。
应无相始终同他四目相对,视线未曾有过半分的偏挪。
“某于衙门从职数载, 知晓每年新岁时,九真山的扶海寺都会择出两日来闭门拒客, 未曾有过例外;而这两日里,九真山下常能听闻乌骓马的嘶鸣。”
应无相笑而淡声:“世称乌骓马贵极, 大魏曾得五匹, 其中三匹由陛下赐予太子殿下, 另外两匹……已于山下候着了。”
待他说罢,豫王自绣幕中缓缓站起,一袭华裾款款曳动, 沉声:“不错。”
应无相敛了笑色:“某很清楚,性明方丈是豫王殿下的一枚棋, 以钳制岐州一方人心,必要时为豫王所用。”
烛火有刹那的一晃, 豫王面上神情蓦然一暗。
“你既然知道是本王的人,为何敢杀?”
“某杀了这枚棋, 为的便是引殿下出洞, 另择良棋。”
应无相此时才作揖伏礼, 一段健阔的后脊难得沉下三分:“豫王深知‘水能载舟, 亦能覆舟’的真哲,却也需省得, 水乃最为易改善变之物。受日则消,受寒则冻, 并非倚靠。”
此话一出,豫王的下颌微沉,两目直直扫下,定在应无相的身间:“不以水为要,该以何物?”
应无相答:“钳龙握蟒,以聚天下水泽。”
短短十字,震得豫王骇目相对,久久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