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些日子,薛泫盈身边并无说话的人。
但凡她有想张口叙话的意思,对面便忙寻个由头,朝别处去了。
如此一来,薛泫盈又念及旁人所说的种种,自知命贱,便愈发的避开他们,匿在人堆儿里,不吭声、不作响。
唯一陪她左右的,便只剩下她往日又惧又敬的应无相。
应无相每日卯时出门,在途径她窗下时,总要在窗台间搁上一盅滚沸的枣茶,再轻叩一记窗扉,以示意他去了。
待她洗漱过罢,枣茶正温,枣肉浸得软烂。
应无相每日酉时回来,便在院门前挂一两条鲜鱼,或是一只早已净了毛的鲜鸡。
待薛泫盈将这些物什取回院子里之后,不消一刻钟,便总能瞧见这位应二郎迈入院中,极其自然地净过手、用一盏茶,坐进膳桌,毫不违和地开口:“盈娘,昨日的辣子放得有些多了。”
薛泫盈早已习惯了被支使来去。
应无相说这话时,她正浸在灶台的烟火里,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反倒躬着腰、埋着脸,填弄着柴火,很是恭顺地:“好,今日我记得少放些。”
她的话音刚落,一张宽厚的温掌便缓缓落在她肩后。
薛泫盈怔然间回过脸,便见应无相一双难得温润柔和、缱绻至极的眼。
她望得遗了神。
“盈娘事事回应,不累吗?”他极轻声地开口。
听了这一问,薛泫盈心中微震,难免怅然。
累与不累,从由不得她说了算。
“好盈娘,你该说:我便是习惯了放这些辣子,这晚膳也不单单为应二郎你做,即便没了应二郎,这顿饭我也要吃得的。”
应无相垂眼觑她,掌心一起一落,犹如哄孩子般:“盈娘还要说:应二郎若不爱吃我做的,便往哪处去都行,寻一个百般听从的厨娘岂不更好?”
薛泫盈何曾想得出这般悖逆女纲的话,待她听后,不觉间连忙摆手称否:“应二郎,我从未…从未这般想过。”
“我懂的。”他凝着眼前惊怕的薛泫盈,缓声又接道,“应某……爱吃辣。”
薛泫盈不知这句“爱吃辣”到底含了几分真、几分假,只记得那夜她因那番话感到很是紧张,失手多放了半勺辣子。
那夜时近子时,隔壁应无相的院落里仍断断续续地传来阵阵低咳。
她窝在榻上,手中揪着被褥,蜷成一团,听得十分真切。
那一夜,薛泫盈心中滴溜着:“想来应二郎是真的喜食辛辣,席间咳成了那般模样,还吃得十分干净。”
思及此处,她面上笑得愈发明媚。
应无相正独立于墙下,早已更了新衣、封存了那把行刑的利刃。
此际,轻风拂荡,他听闻一阵步履之声,便回颈去望——
灿黄、淡白的花树高低掩映,各式亭台楼阁之间铺出一道曲折游廊,薛泫盈正笑意晏晏地走来。
她一袭蓝衫迎风淡涌,勾显出诸多婀娜,两眼促成一对月牙儿,鬓边轻风挂耳,摇得薛泫盈几捋青丝摆晃,有意无意间拂弄着一侧荔颊。
世人写:「其艳若何,霞映澄塘。」
应无相并未出声,亦未曾往前走半步,只是无声地凝看着薛泫盈。
在轻风摆荡、黄白缤纷之际,他已然将他的盈娘——他的晚霞,看过千百遍了。
如若她愿意、她使得,他便甘愿卧在最贫瘠干涸的裂土之间,做她须臾的澄塘。此后即便顷刻间消如朝露,也算不负。
薛泫盈拂正了鬓发,细声道:“我以为应二郎今日要晚些,还未曾来得及去买辅料。”
她只字不提今日行斩之事,他便也不提。
应无相徐声:“我是来告知盈娘,今夜我晚些回去,盈娘先行用膳,无需等我。”
闻言,薛泫盈微微一怔,却不再多问,只应他道:“好。”
一个“好”字,再没旁的。
应无相心中一窒,竟生出几分闷意:“你不问我今夜往何处去么?”
这句话脱了口,应无相自觉自个儿像个三岁稚童,正朝他的“好娘亲”伸手要糖呢。
薛泫盈听了,面上难免一顿,隐隐露出几分疑色。
“应二郎要去何处,我一介拙妇怎好过问?”她颇为顺理成章地接道。
说罢,薛泫盈不忘添上一嘴:“只是若是时候过晚,应二郎总不好再独身过来,我便将菜温一温,放在二郎院中。”
薛泫盈的话音还未落定,便听见应无相极快地接道:“不必温了,我今日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