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谈愈传愈盛,人们之于真相便失去了探究之意。
待应无相将阔刀细细拭净,便见那跪立在前的何四郎缓缓开口,哑声道:“应二郎,我有一不情之请,求您应允。”
应无相闻声,侧首睨去。
“还请应二郎在某死后,将某与妻女合葬,好令某与她们妻小相聚。”
秋雨细飘,何四郎颤着眼睫,一道瘦脊,就此伏了下去。
继而,他以头叩地,是极响的三声。
说罢,一柄阔刀已然架上何四郎后颈。
应无相垂脸而觑,沉声:“理应如此。”
听闻这四字,何四郎蓦然长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遽然间,秋风凛冽四起,卷掀得断头台边一棵梧桐乱摇,顷刻间秋叶遍撒、满地碎黄。
众人遮面挡风之际,只听见一记极轻的异响,犹若秋树折枝的断裂之声。
四遭归于静谧,李昌松为了避风,早早折下了半截身脊,此时再抬起头时,却是吓得裆下一湿、两腿猛颤。
那何四郎的头颅早已滚出数步距离,血如涌泉般,尽数扬洒于断头台之上。
不消眨眼的功夫,那断头台上的落叶遍染血红,诡丽如蝶妖。
刑场之下,爆出数声喝彩:“神刀!”
李昌松唇肉哆嗦,汗湿透了整片后脊,此时将身子一转,竟直直对着应无相磕起了响头,一记接一记。
他口中痴念着:“应二郎!应二郎!是我奸愚不堪、人头畜鸣……应二郎,念在你我近邻多载、从无过节的份儿上,还请应二郎令我好、好走!”
诸人抬眼,只见那应无相拖曳着那柄沾了血的阔刀,刀体掠地,滴出一条血路。
应无相停在李昌松身前,缓缓躬下了身脊。
他附耳低声:“李大郎,你至今还不知晓,埋在后山的那些物什,是谁的手笔么?”
不过短短数语,李昌松听来,却是猛然一震。
只见他身子陡然哆嗦起来,面色青红交加,额上难以遏制地冒出细汗。
李昌松竭尽了全身的力气,猛然间朝着监斩官匍匐爬去,声嘶力竭:“大人!大人!草民冤……!”
最后一字还未从他口中挣出,只见应无相一刀劈下——
这一刀,实在不比斩杀何四郎时痛快,那应无相犹如蓄了三分力气一般,并未一刀到底。
李昌松的头颅断了七分,将坠欲坠,血肉连结,是一片难以直视的模糊惨状。
那站在断头台前的几位百姓,何曾见过这般景象?
几人俱是面色煞白,继而一弯腰,呕尽了全身的力气,吐了满地。
小儿哭声、众人吸气之声、血滴之声……
秋雨仍在飘,天却愈发寒了起来。
李昌松一双满含恨与怒的眼,还未闭上,一眨、一眨。
这双眼遍染了血丝,犹若索命厉鬼般,与应无相四目相对。
那监斩官是个老人,监斩百场,从未见过应无相失手至此。
但此时此景,他不敢吭出声半个字。
这应无相此时正提着刀,血雾喷了他满脸,艳红的颜色犹如为他上了一层毫不女气的胭脂。
他的双目幽邃,眼中弥着深不可见的寒厉。
最后一刀——
李昌松的头颅终于落地。
台下不知何处传来数声狂躁的狗吠,朝人群处冲来。
诸人受惊,忙让出一条道来。
只见那野犬浑体乌黑,犬体消瘦。
于惊呼之中,它遽然间跃上断头台,径直向李昌松的头颅奔去。
野犬埋下头、张开一嘴利齿,几息之间便将李昌松的头颅啃噬得面目全非,难分眉眼。
四遭陷入诡异的死寂,只剩下野犬进食之声。
那监斩官好半晌才有所反应,满脸煞白,颤声道:“还不快将这吃人的野狗赶下去,乱棍打死!成何体统!”
数名衙役这才忙挥刀驱逐,正要将野犬套入麻袋时,只听见一记极沉缓的男声。
“大人,且慢。”
众人引目去瞧,只见于人群之外,正停着一辆驾挽两马的靛蓝马车。前头的两马通体黝黑,马蹄挂束一对金铃,车身富丽,窗牖缠绣金丝、涂香画蟒,见者便知是通天的富贵。
出声之人约莫三十上下,正端坐于车厢内,抬掌半挽着帘幕,神情温和,衔几分笑色,不浓不淡,通身贵气。
监斩官见情形有异,面上显出几分迟疑,不敢上前,却又不敢不应,唯有折腰拜道:“不知……郎君是哪位贵人?”
驱车驾马的车夫登时跳下马车,自袖中掏出一物,示给监斩官细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