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伸手朝应无相肩头一拍,缓声道:“再过几日,便是狱中新一季的刑期,应二郎还需养好心神,行罢最后一刀,便安心封刃,静养福报。”
“吴六,你扶着应二郎下山,为应二郎请一辆马车去。”
彭衙役招呼完这句,便背身朝西面去了。
名为吴六的小衙役心中对应无相百般钦佩,一面搀着应无相下山,一面口中不停絮叨着:“我和师父细瞧了那野狼的致死之处,应二郎的刀功属实是万分的了得,那头颅同脖颈的切处犹如出神入化一般……”
吴六说到一半,见应无相兴致缺缺,便将嘴一瘪,又换了个话茬:“师父说了,那野狼之所以向山上去,是因为嗅着了蓉姐儿的血腥气。”
他朝地上一指,只见地面上干涸了一滴滴的暗红血色。
应无相两目微沉。
“蓉姐儿这怪病,方圆十里都是知晓的……可怜在上山路上刮伤了自个儿,连带着出血不停,这才招惹了野狼。”吴六不禁叹了口气。
应无相微微一顿,喉中微不可察地溢出一声笑来:“你怎知,全然因为那几分血腥气呢?”
吴六一怔,面露不解之色。
两人此时已然伫立于山下,四遭青山合围,清寂幽远。
应无相扬起脖颈,去觑山巅的琼楼庙宇,似乎仍旧如常,未曾有改。
他轻声,犹如自说自话:“扶海寺僧人勤恳,早晚各敲钟、诵经一次,钟鼓诵经之声传遍山野……可见一介凶猛之兽,也渴求得佛法庇护。”
吴六未曾听清,十分狐疑:“应二郎,说什么呢?”
应无相转过脸来,笑色寡淡:“我说,想来不日扶海寺便要有新僧长住了,不知会是谁?”
马车缓缓停在二人身前,那吴六为应无相挑起车帘布,话中万分惋惜:“只可惜了性明方丈,如此心善、有大慈悲的佛子。”
说罢,一道帘布将里外相隔。
车厢之内,日光昏暗。
应无相孤身坐于正中,浑体血迹干涸,眉目冷峭,神色晦暗不明。
马车慢行之间,只见应无相缓缓抬起右掌,掌心处有一道赫然的勒痕。
他眼睫轻眨,仿佛性明方丈垂死挣扎的面貌还在面前——
应无相杀罢野狼、擦净了佛像,才缓缓踱到性明方丈身前。
他手举利刃,挑起性明方丈袈裟一角,“呲啦”割下。
“性明方丈,我曾说过,很是喜欢你这袭袈裟。”
“方丈,我曾诚心求过您渡我的,而您却以‘卑劣’二字概之,抹去我与佛的万种妙缘。”
“方丈,我只对佛忏悔……性明方丈行善数十载,死后定能成佛,于极乐世界再渡苦厄。”
应无相垂下脸来,凝着性明方丈一张因窒息而不断扭曲的面孔。
何等狰狞,何等丑陋。
面对生与死的挣扎之时,众生皆如此。
拥有活着的权利时,众生善于指责极恶、赞扬极善。
一旦失去了这种权利,他们便模糊善与恶的边界,甚至颠倒黑与白、昼与夜。
他痛恨众生的卑懦与善变。
性明方丈挣扎的肉躯缓缓停歇下来,一切归于死寂。
那一角袈裟,便是他的凶器。
因性明方丈竭力挣扎,那角袈裟在他掌心处落下一道勒痕,形同佛的劝诫。
这只手,行尽了恶事、藐尽了道义。
无妨,无妨。
待他成佛,一切便理所应当起来,便能拥有最为妥当的由头:「渴渡众生。」
**
这等惨事,几乎未消半个时辰,便传遍四下诸处乡野。
有人云:“那何吕氏昨夜搬到孟西村,今日便与幼女惨遭不测。”
有人云:“薛家娘子接连克死生母、岳父母,克走夫君、胞妹,彼时便是连近身之人,也没了活路可去。”
更有甚者,谈说:“薛氏犯的是天煞孤星,八字极硬。”
一扇薄门,在应无相掌下被悄然推开。
映入眼帘的,是薛泫盈两目涣散、怔坐于榻侧的景象。
小妇人犹同一节枯枝般,虽合衣拢袖,却难能掩住轻颤的后脊、紧绷的薄肩。
听见声响,薛泫盈后知后觉地抬起脸来,在目及应无相浑体血迹的狼狈之象时,她的瘦躯有肉眼可见的一颤,两目中生出无尽的悲戚与恐惧。
“应、应二郎……”
寂静之中,她颤声。
应无相背立在门后,逆着外头日光。
模糊的光影之间,只见他修身颀挺,两袖逆风涌动,看不清神色。
他缓缓说道:“盈娘,我怕。”
薛泫盈便再也按压不住心中悲意。
她站起身,迈过了那数步之距,径直扑进他怀中,放声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