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无相循目四下。
只见那草垛之后,有一抹鲜红袈裟。
性明方丈仰着面,浑体血迹斑驳,却留了三分生机。
那面布满了年岁褶皱的憔容,在觑见应无相后,徐徐瞪圆了双目,继而生出无尽的渴求。
他虚声:“应二郎……何家小女正藏于佛台之下,救、救她。”
应无相缓缓躬身,一张俊面之上,尽是漠然:“性明方丈,我今夜来是为还这一本《地藏经》的。”
说罢,他自袖中抽出那本经文,将它轻声搁在性明方丈身旁。
性明方丈难能忽视剧痛,喉中冒出阵阵哀叫。
恢弘庙宇之下,应无相的一抹瘦影缓缓挪动,最终停在佛台之前、毗卢遮那佛像之下。
他抬脚将何吕氏踢挪至一旁,继又凝声:“我若救你,还请蓉姐儿应我一件事——野狼的后脊之伤,是我为救扶海寺所致。无论谁提谁问,还需蓉姐儿照此回答。”
应无相声落,佛台之下却悄无声息。
他缓吸一口气,抬掌朝狼背探去——
应无相掌裹刀柄,狠力一抽。
那野狼尖声一嘶,猛然拱起后脊,遂又遽然伏低。
只见汩汩热血直流,脏了佛像一隅。
手起、刀落。
那颗野狼的头颅如线而断,徐徐滚至佛台之下,停在何吕氏面前。
幽绿的狼眼轻眨,同何吕氏瞪圆的两目相对,对视几瞬,最终归于紧阖。
应无相手持利刃,挑起佛台下明黄的帘布,只见何蓉一张小脸尽无血色、白如薄纸,鲜血自腿侧涌出,并无止意。
一具幼躯,肉眼可见的有枯瘪之势。
应无相眉梢一动,径直探向她鼻下——
已神灭形消。
**
天已破晓。
不到卯时,衙役便接到报案,赶至扶海寺。
目及之处,皆是惨不忍睹。
报案的杜三郎是个诚心礼佛的,一早来供奉香火,不料刚入庙门,便吓得魂飞魄散。
那抱着利刃的应二郎,正倚着佛台,血色惹脏了衣衫,坐在数具尸首之间,犹若沐血阎罗。
杜三郎怔愣了一瞬,继而跌坐在地。
临杜三郎下山之前,脑中便只记得遵行那应二郎所说的两个字:「报案。」
几人询谈了片刻,彭衙役方才命人将应无相搀起,遂又问了一嘴:“应二郎缘何在丑时,孤身来寻何吕娘子与蓉姐儿?”
第28章 28·盈娘,我怕
日光之下, 应无相面上的血迹已然干涸,斑驳在眼下、颧间,愈发映衬得一张玉面煞白如新雪。
他丢掷了利刃, 那柄斩杀了作恶野狼的勇武之器便被甩落在地,叮声作响。
诸衙门官役顺着这声响, 将目光聚在刽子手应郎的面上。
共事数载,衙门之中无人能对这位应二郎道一声“了解”二字。
庙内一时陷入寂静, 只听得见风摧树梢、断枝坠地之声。
应无相缓缓开口:“狱中的李大郎、何四郎,再过几日, 便将由某行刑。”他一顿, “某斩有罪者千百余, 心中常常不安恐惧,因而近来常礼佛诵经,为洗摘这一手的血腥沉浊。”
“某更理应照拂近邻李大郎的寡妻李薛氏, 薛娘子同何吕氏交好,二人境遇相似, 便合居一处,以作相陪;昨夜何家小女身犯不适之症, 何吕氏携女来求佛祖,薛娘子恐孤儿寡母遇事, 又以为某常赴山中, 熟门熟路, 便托某来照拂……”
应无相两眉低拢, 似显出几分悲悯之色,令人心中一触。
彭衙役是衙门中的老人, 在应无相的养父应缙谋事时,便已然在衙门中断案谋职了。
此后应无相取代了养父之职, 持刀数载。
彭衙役从未在这位应二郎眼中读出过任何凡俗之情。
手起刀落之间,既无悲痛,也未曾有过怜悯与不忍。
他甚至曾在酒醉之后,说过几句关乎应无相的不敬之辞:“那应二郎杀人如麻,若不是做了刽子手,我倒真觉得,他是最轻看人命、人性、人情的,说不定那断头台上啊……得有他的去处。”
彭衙役凝睇着应无相的神色,只见后者竟两眉一松,狭目之间隐现润红,声线发颤。
“《地藏经》中曰:‘若遇杀生者,说宿殃短命报。’——性明方丈慈心,曾屡屡开解某,令某放下手中刀,修身养心、净观红尘……性明方丈,不该如此命短。”
他说罢,身形一晃,隐有不稳之势,引得一旁的小衙役连忙来扶。
小衙役亦是动容:“性明方丈常施粥百姓、救伤扶难,我娘亲先前病倒,亦是性明方丈为我娘亲求了一卦,才使家母好转。”
彭衙役长出一口气,心中卸了大防,面上显出关怀不忍之色:“应二郎,能斩杀凶恶之兽,已是为山中百姓做了件福事。其余的,切莫再自责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