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蝇鼠之辈收拾烂摊子么?”说罢,应无相的目光直直撞进她眼中,令人心头一震。
薛泫盈无从反驳,唯有用指腹紧紧团着掌中的衣裙,咬紧了下唇。应无相说得并无错处,薛泫盈也深知李家父子是何等的鄙陋不堪。
可……可离了李家,还有谁会要一个身患不孕之症的无果树呢?若被李家撇弃,她孤身一人又该何去何从?
她说不出口,亦不敢说。
车内陷入沉寂,应无相的声音再度幽幽传来:“薛娘子合该为自己做一番打算了。”
薛泫盈恍然抬起脸来,颇为惘然地瞧着应无相。
为自己打算?
“李大郎于丧期行赌狎妓,是逆德悖祖的大事,按律法当斩。他若死了,你便是寡妇,可若薛娘子在李大郎死前和离,便能一改当前的局面。”应无相缓着声。
此番话令薛泫盈一怔,不由抬眼向他看去。这些事,她身为局中人尚未考虑得到,而应无相却已然念及了种种退路。
仿佛,是他早已设想过的一般。
薛泫盈一时间陷入了沉默,再度抬起脸时,应无相已抽开身,先她一步迈下马车,继而将掌心递在她身前,意思明了。
她心头一震,不由觑向马夫,只见那马夫将身一背,径直将目光不自然地飘向了远端的茂丛。
“多谢应二郎好意,我自个儿能行的。”薛泫盈心中很是不自然,口吻难免沾上几分生硬。
这个身为近邻的应无相,分明深知她已是他家妇人,偏数次做出种种令她不解的事儿来。
思索之间,只见应无相也不勉强,亦不感到讪然,自若地将手收回,继而先她数步没进了无边的夜色之中。
薛泫盈慢手慢脚地下了马车,心里愈发别扭。转念一想,这近邻往后是富贵通天的命格,高官名仕的想法她总是猜不透的,兴许这应无相只是将她视作一个可怜的小玩意儿,施几分怜悯之心罢了。
这般想着,薛泫盈心中便自在了许多,亦抬起步子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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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末,村中已是幽静。
一场梦魇肆无忌惮地蹿袭在应无相脑中,泼天的血色卷挟着他的神智,猖狂地将他全然吞没——应无相陡然间坐起身,冷汗已然濡湿了他的脊背。
窄窗内月辉淡淡,映在他颤动的指尖。
兴许是他抛去人之本性已久,佛祖要以梦魇中的无数魂灵,来警示着这具形同行尸走肉的躯壳。
应无相猛烈地喘息着,目光遽然对上了矮案上的那坛酒,半面坛身迎望着月色,兀自清明;另一半面埋进深沉的阴翳,模糊了边沿。
他无端念及今夜怀中的女体,那一句句如同菩萨般的话,惹他至今想来,犹觉可笑。
凭什么,李昌松那样的杂碎也能够惹得她不计回报地付诸一切?
可笑之后,应无相却感到由衷的渴求,渴求什么呢?他扪心自问。
渴求一个……犹同薛泫盈一般的人,用胆怯又柔和的眼神驱净他的不安,将他视作无二的依赖。
应无相披衣下床,立在窗前。一粒火光在他指间嚓然点亮,飘出一缕白烟,他附掌,燃亮案上的豆形铜灯,任由火舌在眼底,肆意妄烧。
他要她。
如何要?他尚未精细地盘算过。
那便不计一切、不择手段地将她圈禁于身旁吧,直到无人能将她与自己分开。
火光在他眼底有一瞬的黯色。
她若要逃,该如何?
窗外清风又起,刮卷着应无相的外衫,袍衫贴附着精壮的男体,描出颀挺的轮廓。
应无相低脸,犹如陷入了盲茫的思索。
他这双手不擅拿弄情感,但挥弄阔刀长戟、斩人一命,尚且绰绰有余。若真有一日,她誓要逃离自己身旁,便砍去双手双足,圈养床笫之间。
念及此处,应无相猛然抬起一截眼风。
数米之外是李家的院落,而今夜李昌松身在内牢,他的盈娘便孤身一人,孑然于深夜。
蟾光之下,一抹挺阔的身影幽若鬼魂,缓慢地踏行着。
应无相不知自己心中在想些什么,只是在将近十余载的时岁里,他过惯了孤独又无望、恐慌又脆弱的夜晚。而那盏酒,那一张怯懦的玉容,却令他头一次生出追逐的欲望。
他停在李家院落门前。
孟西村邻里之间知根知底,不少村户常忘了落锁。其中,以薛泫盈尤是。
只因李昌松好赌,所以几夜不着家一次。即便回来,也常常是在薛泫盈睡熟的时候,因此她便落下了留门的习惯。
应无相孤身立在院中,一抬手,身前的一面木扉便幽然被推开。
榻上睡熟的女体披盖着一层薄褥,侧颊抵在枕面上,淡红的一抹唇无意识地张合着,一截玉腕伸出床榻以外,无力地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