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也不待薛泫盈反应,便先行离去。
此时庭中空落落一片,只余下薛泫盈同应无相二人。
他立身于她身后,终于出声:“薛娘子,一道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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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同迈上马车,车帘后月色清寒,此时正投映在她面上,将薛泫盈的半张脸衬得愈发惨白不堪。
车身猛然颠荡,她便犹同一片秋中枯叶般被前后抛掷着。
继而薛泫盈身子一晃,直直倒进应无相怀中。
他抻出一截手臂来,稳稳捞住她的一段儿细腰。
二人咫尺之间,应无相近乎嗅得见她发鬓之间的雅香,同那坛酒酿无二,皆能令他安神顺心。
应无相的掌心仍扣攥着她的腰身,并无松开的意思。
想来,这位视贞节贤德为命根儿的小妇人,很快便会恼羞成怒,两眼泛红地同他谈“清白”、“身份”云云了。
意料之外的,怀中的女体并无什么动静。
应无相蹙眉,低眼看去——
只见薛泫盈早已泪如断珠,唇肉止不住地打着颤,面色异常苍白。形同一只经受了飓风暴雨摧残过的弱猫病崽一般,缩在角落之中,兀自神伤。
如若不细心留意,几乎听不见她低低的哀泣。
这等愚妇,怎么能连惹人疼都不会呢?
应无相自诩善察人之劣性,因此有过诸多心绪:不屑的、嘲弄的、失望的、愤恨的……而此时,他察觉心中最为枯寂无声的一片荒地,竟无声无息地冒出几分痛觉,随后竟荒唐地占去了他泰半的情感。
是什么?
他渴望看清那两个字,继而将它撰刻在骨子里。
“听闻薛娘子,是被卖到李家为新妇的。”应无相垂首,目光探进她袒露的半截雪颈,缓声道。
薛泫盈听清这句后,将身子继又缩起几分。情绪摧压之下,她浑然不觉身后正被一张阔厚的掌心揽扣着,亦忘了这只手曾沾染过多少鲜血皮肉、森森白骨。
薛泫盈沉默着,上齿再度抵上了下唇,死死地嵌进肉里。
不必问他也知晓,定然不是什么值得细数的过往。
然而独活至今,应无相最喜挖人伤疤。他非要揭下负伤者结好的痂,见着伤口敞露在眼前,鲜血汩汩直冒。
每当他望见一张张扭曲痛苦、如坠阿鼻地狱的面孔,应无相便打心底里察觉出深切的痛快与释然。
他瞥眼看去,睇着怀中这个试图用沉默稀释悲痛的小妇人,心中却觉察出几分异样。
第一次,应无相想替人拭去悲伤与泪水,将这些泯于他污浊不堪的掌心。
应无相倏然间有些后悔。
也许他不该问出那句话来。
可若再给他重来的机会,应无相自知还是会问得出口。
只因想逗弄她,想见着她那张一惯胆怯的脸生出旁的神情——愤怒的、耻辱的、痛苦的,抑或……被男女之事折磨得意乱的。
他想,这些无一例外,应当都生动极了。
应无相扣攥着她腰身的手,默然一紧。
“是,我是被继父卖到李家的,”薛泫盈哑着声,“我原先有个胞妹,比我命数更苦些……因她身段儿软,便被卖进了勾栏瓦舍,逼良为娼……”
第9章 9·要她
车身仍颠荡着,怀中女体始终未曾抬起脖颈来瞧他,只兀自埋着尖瘦的一张小脸儿,低声而诉:“我胞妹失踪已有四载,她同我共居一处时便胆怯温顺,时时是我护着她……”
应无相眉梢一动,望向薛泫盈的目光微沉,直截了当地问出他心中真正所想:“那你呢?”
“……我?”
应无相望着小妇人茫然的神色,心中飘出一声低嗤。难道他怀中的是一尊舍身为人、毫不顾己的肉身菩萨么?
两相沉默之间,薛泫盈缓缓道:“我被卖予李家,先前也曾想过逃的…,是因官人的母亲李陈氏曾许诺过我,日后帮我留心胞妹,助我与胞妹团聚,所以我才……”
马车外蟾光幽寂,车身晃动之下,月色曾有一瞬短暂地掠过她眼目,镌下清亮的神采,却又旋即归于黯淡。
“无奈李陈氏病故,她待我极好……我想,公公与官人系她所托,我不能弃之不顾。”薛泫盈垂下脸来,依稀可辨得她鼻尖儿处泛着红。
听及此处,应无相的唇角一撇,咧出一抹哂色,十分嘲弄:“听薛娘子说来,李陈氏是一位善人?”
薛泫盈一怔,继而毫无犹疑地接道:“自然是善人的。”
话音甫落,应无相喉间溢出一声低笑,掺着不容忽视的讥讽:“善人?善人便是深知夫婿好偷、儿子好赌,劣性深种却还不忘以死相托,令另一位善人付予半生光景,来为这两类……”
他一顿,本想以“杂种”二字形容,但觑及薛泫盈,话到嘴边儿,又生生地拐了个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