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乎什么?秦凇不敢言明。
不在乎她腹中的孩子,他的确并非全然在意,只是保留着一个男子该有的芥蒂,可也能磨平;可若说不在乎她腹中孩子的父亲是应无相,是一个对她还有万般牵挂和惦记的权臣,他不能完全说不在乎。
男儿在世,他身后还有自己的父母、兄长、舅婶,阖族的安稳。
秦凇不过是一介布衣,却在一夜间尝到了权势是如何能操纵人的。权势能让一个佛僧绑他入府,也能将一把剑轻而易举地抵到了他脖下,要杀要剐,身不由己。
这是他最怕的——他怕此后,至亲至爱都身不由己。
仅仅因她腹中的这一个孩子。
秦凇倏忽间无法说服自己了,情爱当头,可他已年近而立,许多事并非只有男男女女。
他的为难与委屈,薛泫盈都看在了心底里。
她静静坐着,神情仿佛又回到两人初见时的平和与淡然:“秦哥儿,我有许多话,想同你说。”
秦凇怔怔地看着她。
“这些日子,自京都到岐州,秦哥儿对我厚待有加。为玉佛泉打理帮衬,也为我祭母一程废了不少心,我都记在心里。”她垂着眼,秦凇心里却一沉。
“包括腹中这个孩子,秦哥儿也担了许多不该有的名声,这些于我而言,太过沉重了。”薛泫盈望着他,眼波清灵。
秦凇被那双眼凝着,心中又生出了诸多的不忍。他如何又能心安理得地将孤儿寡母舍在一旁呢?况且,他倾慕至此。
“我……我不在乎。”
“我在乎。”她低眼。
“我在乎,而秦哥儿日后也会在乎。现在你我身在岐州,距京都山高路远,你舍身照拂我,可往后你我还要面对许多人、许多目光、许多指摘。你的舅婶、父母,还有镖局的弟兄们,都会为你抱不平。秦哥儿虽说会将这孩子待如己出,可我也并不能安受,只因这孩子的父亲尚且活着……”
薛泫盈的声缓缓,却扎在他心上。
秦凇不忍:“你是不是……要和他再……”
再重修于好?
“不是。”她又望向他,“也许此后也不会再见了罢……如今,我心中既不愿同他纠葛,也不愿再让秦哥儿为我百般费心。我一人撑得起玉佛泉,也一人能照顾好这孩子,往后也有允申和剑兰还有伙计一同照顾,我并不是孤苦无依。”
“秦哥儿,先前你如此付出,我动容不已,耽误了你许多时日。可时至今日,我不能看着你再在我身上耗费良辰。我与你做不成寻常夫妻,并非因为你,只是因我腹中的孩子,其父势大……对上他,你护不住我,我也护不住你,我不想再一朝回家时秦哥儿不知所踪,我亦要跪地相求,你不至于为我屡次涉险,我的心会不安。”
‘我的心会不安’这六字出口,薛泫盈竟感到她参悟了三分昨日应无相所言。
秦凇被她一番话堵得有口难言,心中掺杂不甘地望着她,久久无声。
“哥儿,请在城中停一停。”薛泫盈只手挑起车幔,而后望向秦凇,“秦哥儿,此后山高路远,你我虽没有情爱,却有许多情义在,玉佛泉上下始终为你、为镖局的弟兄们备好酒菜。”
她的笑,周全却也疏远。秦凇知道自己无望了。
他喉间微微一涩,还有许多话堵在心里,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了。
马车缓缓停在城径,秦凇却忽地开口:“薛娘子,他知晓这腹中孩子是亲生的么?”
薛泫盈一怔,而后黯然摇头。
“前日,他将我绑去府宅,刀已然架到了我的颈下,”他顿声,“可他却将剑放下了。”
秦凇垂眼,倏然间想通了许多事。
那些模糊的男女情爱,在他心中顿然清晰了许多。
“我不知为什么,琢磨了半夜……可我如今知道了,想来是他恐怕我是腹中子的生父,若杀了我……”
余下的话,他咽下去了,却无论如何不忍再看薛泫盈的神色,满心剜伤地下了马车。
此次一别,不知再见是何时。秦凇本想嘱咐她许多事,譬如夜间用茶要温一温、切莫久坐,别总是坐在寒窗前神伤。
岐州城中喧闹无比,卖糖画的阿嬷熬着糖浆,涮肉坊里头蹿着一阵辛香……薛泫盈在隔绝了一切喧哗的车中,缓缓合上眼目。
她眼前愈发具象起来——应无相如何将长剑举起,又如何颓败地放下。他的恨、他的情,他罕见的慈悲与煎熬,一时密密麻麻地交织并挽,如一场飓风骤雨击在了薛泫盈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