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远两个字,即是应无相心中最深的惧怕。这两个字,与权势、朝堂、杀伐一切都不相干,但威力之大,足以害应无相的命。
薛泫盈无能用兵刃夺走他的性命,也无谋将他拉下朝堂,但她擅用一双疏远又漠然的眼睛将他穿透,而后舍弃一旁。两人虽安命在同一方天地下,却从此形同陌路,这就是他最怕的。
为了不让她疏远,不在她心中丢了最后一份情谊,应无相将那把剑掷了,如同掷了自己铮铮的一身硬骨。他自己都不曾想,自己能为薛泫盈让步至此、深爱至此。
悟禅捧着那把剑跪在他的身后,一言不发。实则他也没能看懂,为何将秦凇如此轻易地放过了呢?
他虽看不懂,却看到了一丝慈悲。身为一个佛子,悟禅十分敏锐地嗅到了人性。
人性,原本这两个字距应无相甚远。
悟禅抬起头,窥着他的背影,隐约感到也许情爱并非如此不堪。这份情爱,仿佛又赋予了应无相以许多人的本性,譬如人心的柔软、慈悲与放过。
凭着他的本事才干,掌握诸多生杀大权,借力拿起是万分简单的一件事。
而轻轻放过,恰恰是一种修行。
如今,他在应无相身上看到了这样的修行。忽然间,浑觉光隐寺那些日子的闭关并不算修炼,薛娘子赋予他的一番搓磨,才是真正的修炼。
“你去……将这把剑废了。”应无相侧过脸,仿佛又是一幅不遗人性的漠相。
悟禅一怔:“废了?”
“熔了、断了,怎样都好,不准它再出现在我眼前。”他寒声。
“为何……?”
这是把上好的长刃。
先朝武将尝斩万人,用这把剑开辟出一条血路才得以回京。
这把剑,是东宫念在救命之恩才舍给了应无相。
“我见不得一把不能取命的刀。”
说罢,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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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无相独坐院中,听了一夜的风吹梨花,簌簌响在耳畔,如低泣。满园落了白,顷刻间又随风抛洒、坠身异处。
知府为他辟的院子实为清冷至简,兴许是为了迎合他自京都奔波而来的那一番“官声”,不敢以豪邸来惹他的不愉。
也好,应无相如今觉得愈清净愈好,最好天地无物。
她呢?她还要不要?
这个问题使他一夜无眠。
悟禅来禀时,应无相正在下棋,自执着黑与白,棋盘对面空无一人,只有积了满凳的落花。
薛泫盈在天色方亮时,便跪在了府宅偏门的门前。她还在意他的官声,不去正门前公然下跪。
悟禅越将她描述得孤苦可怜,他越觉得她待秦凇情谊深厚。
如何就跪不得了?
他只身在佛台下跪了那么久,从寒冬跪到春时,光隐寺外风雪飘摇、冬风呼啸,他都未曾歇过,她跪不得吗?
应无相生出很多气性,心中却很沉痛。
“她要跪,就让她跪。”
这句话脱口而出后,他就后悔了。
棋盘上黑白纵错,他像是在与自己对弈。可黑白数步之后,他的棋局大乱,黑白混乱,走向荒唐。
应无相偏过脸,面上被花影照得明暗交错:“将她提进来。”
不经多时,薛泫盈便迈入院中,穿了一袭淡青色兰纹广袖衫,腰身松松地系着一条碧缎。她身影在梨树下显得萧条清冷,风将她的腰身、腿线都勾了出来。
薛泫盈的神情很淡,重逢仿佛并未带给她任何实质的冲击。
她将身子一沉,缓缓跪在了应无相的身前。
他掌中浑如白玉的棋子倏然间滑脱,跌在地上,伶仃几声脆响,滚到了薛泫盈交叠的手掌前。
应无相此时才有理由站起身,徐徐走到她面前,细细端量着她。
日久未见,他不曾想再见时,她竟是这样的姿态。
他分明设想过许多种姿态——她欢喜地奔入他怀中的,柔缓地朝他笑一笑的;再不济,大不了不声不响、不动声色,但起码是和他并肩而立的。
可她却跪下来了。
应无相觉得都是报应。
他执掌权势、刑讯政敌以来,从不喜欢令人站着答话,即便是跪在地上、直着身脊也不行,须得叩伏下去,让应无相低眼看去,只看得见其人一片后脑、身背才行。
只有这样,才算是将最脆弱的命脉交由他来审度。
佛说万法皆空,因果不空。此时因果坠在他的身前,化作了薛泫盈跪伏在地的卑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