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能吗?应无相不敢给自己定论,也不敢给与她有关的任何人定论。
尊严被挫得荡然无存,原来是这种滋味。
秦凇听见寥寥数语,也随着他缄默了。他心中,隐隐团出几分猜想。
走镖多年,他并非真那么愚笨不堪,只是不谙情爱。身居镖头一职,见的人愈多,他渐渐能品出许多不同。
譬如应无相,他只问了三个字——“你和她”。那个“她”字迸出口的刹那,他心中瞬间与薛泫盈相钩上了。
只在那一刻,秦凇终于明白她心底的那个人是谁,又是谁对她弃之如敝屣了。亦或是,薛泫盈腹中其父,是谁。
眼前人气若傲竹、凛迫之势浑然在身,不是等闲市井之辈,甚至也不仅仅是一介文人雅流。只有经由杀伐、权势、无数次的生死与博弈后,才能养出这通体的内相。
秦凇也终于明白为何薛泫盈对他只字不提生父是谁,甚至每每问及,她都拒他于千里之外:“我不愿与他再有牵连,可这个孩子我要守得。秦哥儿,你为我背了不好的名声,我万分感激你,可我也不惧孤身一人哺育他,你若是哪日觉得不妥,我不会强求,亦会永远记着秦哥儿的恩情。”
这一番话,让秦凇进退两难。
他想的是:“我倾慕薛娘子之前,便听闻你是二嫁之身,也早就做好了你有子嗣在旁的情形。如今即便你身怀着旁人的孩子,我也愿意担负起为夫、为父的责任。”
可这番话,他不敢言明,只能笨拙地照料、事无巨细地打算着。
秦凇不愿拱手让人。
他说得坦然利落,浑像一把刀,直直扎进应无相胸口:“我会娶薛娘子为妻子。”
娶她为妻。
应无相倏地低笑起来,笑得凄冷森寒,一步步逼近。
两人终于看清彼此。
月色冷淡,朦胧地在二人之间流转。一个被捆缚在柱上,心却宽广,觉得明日可期、爱慕者可得;一个坦然而立,心却犹如困在荆棘中不能挣脱。
秦凇认出了他的面孔。
镖局的消息如此灵通,太师亲临岐州的消息他早已知道。且能在这片宅院里安身,又有僧人在旁听候差遣的,也只有权臣应师了。
一把长刃遽然间横在他颈下,切及肤、触及肉。
第75章 75·清白
他要取他的命。
长剑横上秦凇的颈下时, 他还是不由一瑟。尽管走镖数年,他也曾与许多劫镖之徒打过照面、见过血、害过命,但此际还是止不住将双目一阖。
秦凇本想说:“岐州尚有镖局许多弟兄, 我若身死,他们不会回去, 只会报官,而后张告四处。”可转念一想, 不过是徒劳。
当朝太师、权极东宫,想要掩造一条人命何其容易。
可那把夺命的刀却迟迟未发。
秦凇不由睁开眼。
悟禅猜准了应无相的动作, 早已将柴门掩住, 静等着收尸。门扉一关, 月色便无处蹿照,只能借过一线窗缝在昏室容身。
那把刀,颤了又颤, 最终叮咣掷地。
茫茫的黑暗中,谁也看不清谁, 因此三人的听觉都敏锐了许多倍。
应无相的颤息如此匆忙、无助,最后被那把长剑落地的声音盖住了, 最终是无尽的寂静与凄凉。
秦凇并没有劫后余生的实感,只是不解, 他为什么不杀他?他权倾朝野, 而自己不过是一介镖头, 论生死, 他的百条命都抵不上应无相一条。
悟禅敞开门,眼见着应无相萧条地踱了出去。他忙蹲到秦凇身前, 将那把长剑抱回怀里,而后用帕布重新塞住了他的口舌。
蟾光寂寂, 淋在应无相的衣袍上。四月春花遍开,形状各异的树枝花型都借着这一抹放肆的月色袭上了他的衣衫、他的后脊、他掩在袖下颤抖的双手。
应无相不信佛法,可还是尝到了什么是因果。这样的境况,他这般狼狈瑟缩的模样,与那日在玉佛泉将剑舍弃的燕光识又有什么分别?
他曾讥讽他,刀架在脖颈上,连命都不敢取。
时至今日,一语成谶。
燕光识顾及的是燕族荣光、阖族安危。
他呢?他无亲无故、无牵无挂,即便是诛杀九族都形如为他寻亲。
应无相走在孤寥的夜里。
他害怕——怕的是如若秦凇真是她腹中孩子的父亲,他便是手刃了她的亲人。
悟禅未曾出口的两个字,在他心中愈发鲜明。
疏远。
这个词造得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