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头正是一家三口、阖家之欢,三人坐在廊内围炉雨话,闲谈家长里短、油盐酱醋,一寸寸地把应无相的心剜得鲜血淋漓,残破无依。
悟禅紧紧跟随着他,一字不发。他亲见着应无相是如何不要命的劳奔,又是如何竭尽所能地省去所有官场繁缛,最终又是如何迈入这让人神伤的雨夜。
两人在檐下静默许久,应无相终于破寂:“明日,将他绑过来。”
悟禅一愣,不敢细问:“他是指……”
是那位郎君,还是薛娘子……
应无相没有给他回答,将这个选择权交到了悟禅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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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应无相身在岐州的消息终于满城风雨。因他要在岐州呆上一段时日,与金州境况不同,因而知府亲临,与他寒暄半日,又使当地县令为他安排宅院、差使家奴,一切也都在礼制的范畴之内。
悟禅也在这热闹背后,将秦凇捆了回来,且是赶在薛泫盈恰巧不在家中时才做出这等勾当。
他心想他应当没做错——毕竟“绑”这个字实在是粗鲁不堪,薛娘子又是应太师心尖儿上的女子,他还是不敢下此粗手。
只苦了秦凇,因他实在身强体壮,悟禅愣是支使了三个家奴才将他按住,严严实实、五花大绑地塞进了黑漆漆的马车,一路趁着夜色带入宅子里。
只是悟禅在途中也听到了让他遍体生寒的“轶闻”,说是从隔壁村里传出的——薛泫盈与那秦家哥儿有了身孕,如今来岐州养胎。这一段话,让悟禅觉得自掘坟墓。
他若是不说,往后应无相知晓了他知情不报,恐怕落不得好下场;他若说了……悟禅甚至不敢细想,只得暗暗咬牙切齿地恨秦凇实在张狂,竟也不打听打听薛娘子的底细就闹出这种荒唐事!
他都替自家主子憋屈!
彼时应无相正在书案前头批文,烛台伶仃照着,将他勾勒得见瘦了几分。夜风席卷,将满案的官纸作颤起来,簌簌地响在孤夜中,无处能躲。
应无相第一次觉得无助,从未有过。他来岐州,是想同她相见,而后呢?
他做事一贯谨慎,头尾都要兼顾。可这一次,他只想着出发,却未曾想到如何收场。
譬如此刻。
薛泫盈早已与旁人共居一处,做起了寻常夫妻,她怎么能如此狠心呢?就这么轻飘飘地出现在他眼前一刻,就能把他一颗原本又冷又硬的心劈得粉碎、七零八落,随散在岐州的雨中。
悟禅来报秦凇的境况时,已是丑时,万籁俱寂,连风也不作了,只剩他冷冰冰的一番话:“大人……僧原本不欲通禀,可此事事关薛娘子安康,还是要报。娘子她如今已有了身孕,若是秦家郎君真有什么闪失,恐怕只会让娘子与大人愈发……”
余下的“疏远”两字,他不敢言明。
久久的沉寂,压得悟禅喘不过气。
直到很久。
那是悟禅第一次听见应无相用颤抖的声音询问他:“谁的身孕?”
四个字,悟禅却觉察出至深至冷的痛意。
如此孤傲严简的应无相,他的脊背惯来直如寒竹,视傲骨为命般的一品朝臣,此时此刻竟缓缓躬下了身,低下了脖颈,将自己埋在暗处,深深地喘息数次、再数次,直到悟禅都感到忧惧:“大人……”
应无相的影子被叩在地上,孤灯相照,随风摇摇曳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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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披上薄氅,一路随悟禅来到暗室。推开门,秦凇被结结实实困在屋柱上,口中塞了帕布,目眦尽裂。
秦凇还不知晓,到底是谁将自己绑走?他在岐州并无仇敌,镖局的弟兄们亦是,不过都是这座异乡的过客。
他口中的帕布被悟禅一把扯走,说得坦然:“还请郎君回我家先生的话。”
秦凇半是惊惧半是狐疑地望着门旁的应无相。这个人他从没见过,但直觉却令他察出异样。
说是要问话,可那人却一字不发,只身淹没在夜色里,什么也窥不清楚。
“我问你……”他终于开口,“你与她……”
应无相忽觉哽了声。
有口难言的时刻他从未有过,多得是能言善辩、面色不改。纵然是年逾古稀的老臣谏官抻长了脖颈、涨红了脸和他分辩,也都被他一番话击得节节败退、默不作声。
可此情此景,他感到自己如此低卑,在秦凇面前竟形如鼠辈。
他甚至心中藏了一份乞求,希望这不要命的东西如同李昌松一般,对薛泫盈弃之敝履,而后应无相便上赶着将她重新捧回怀中,好好安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