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信是悟禅亲递上来的,他自然知晓。
因此这一回,他是真的跪了:“大人……可还备车马吗?”
一沓宣纸骤然摔洒,窗外日光将白花花的纸页照得灼眼,悟禅不禁低下头去。
“他们是去做什么?”应无相强使自己镇声。
“我……小僧不知。”
他点明了悟禅不敢说的:“这是趁着清明,带他认祖归宗、列入族谱!荒唐!张狂!”
应无相狠狠叩着书案,笔架上几支连城的青玉毫笔被震地摇颤。
“他怎么敢?他也配!”
几声怒喝、数次吼斥,把书房内外一众家奴唬得跪了满地,乌压压一片,声都不敢喘。
值守在外头的掌院瞧瞧挪眼看,只见应无相已经穿帘而出、步步挟风,手中拎着细长夺目的皮质马鞭,势如杀人一般森寒威慑,直抵马厩。
悟禅跟在后头,可怜见地低声喊着:“太师大人……殿下说您必得坐在马车里才行……”
院子那头传来一记怒喝。
“谁也不准加带马车!”
其声惊得树上诸鸟飞散,只剩新枝。
第73章 73·身孕
青天悲悯, 薛泫盈自京都启程抵达岐州的一程中未曾淋着春雨,反倒是入了岐州后,这一场雨才又痛痛快快地洒了起来。
秦凇与镖局诸人在城中时与她分别, 临别前薛泫盈给了他孟西村的所居之地,很周全、客套似的寒暄:“秦哥儿若是过路, 可向家中寻口茶喝。”
孟西村,这个与她早已相隔甚远的镇落, 如今随着这场雨雾也变得模糊起来,仿佛是一场大梦。
脚夫帮衬她打点好行囊后, 薛泫盈终于得闲在这空荡荡的家中寻几分旧日的痕迹。
李家早已荡然无存, 剥去陈旧简陋的衣壳, 剩得只是她那几年不堪的为人妇的日子,还有……
薛泫盈微微一怔。
还有她的近邻。
薛泫盈的目光不由偏向了别处,应无相所居的院落就在数步之遥, 但早已物是人非、相差甚远。无人能够料及,那个曾居在木门矮房里的刽子手, 就提着一把阔刀长剑,堂而皇之地在京城之中辟出了自己一条极贵的天路。
她迈出院子, 走在雨径里,忽觉掌心温润。
薛泫盈低头一看, 她在木箱中不经意间寻得的一把伞, 正是应无相彼时赠她的那把象牙伞。如今触掌生温, 竟是她故地重游时唯一的慰藉。
“你是……李薛家的妹子?”
闻声, 她忙回脸看去,雨幕中杵着一戴着暗蓝头巾的妇人, 赫然是那时向她知会李昌松出事的吴婶。
吴婶其人大大咧咧,却也是秉直的心性, 算是村中甚少传她闲话的其中之一。当年亦是没少为她打抱不平,暗骂李家不做人。
如今经久一别,再见是这般存有旧情的故人,薛泫盈不由心生宽慰:“吴婶……”
“还真是你!我都不敢认!”
吴婶身旁牵着一稚童,两腮积着村中孩子惯有的彤红,正怯怯地望着她。
“快叫薛家姐姐——这是我儿媳的头胎,是个丫头,叫喜春。”吴婶颇热心地将孩子牵到她面前去。
喜春懵懂懂瞧着她,张口了半晌,只局促地叫了声姐姐。
“都说你随镇上的东家去了京都,果真不同了!”她两眼绕着薛泫盈端详了一圈儿,好不艳羡,“你瞧你这衣裳,我在岐州都未曾见过这样的款!”
吴婶实则真正想说的,是薛泫盈这人竟通身的气质都变了。往前遇着人总是半低着脖颈,声也怯忽忽的,如今却是如精养过一般的淡然大方。
可这话夸来实显着有些深、有些大,她便拿衣裳托词。
薛泫盈笑了一笑:“是,也不过是换个地方营生过活。恰逢着清明,我便念着回来为母亲祭拜。”
母亲二字脱口,吴婶略愣了愣,不知她指的是婆婆李陈氏还是……
“生母。”她紧跟了一句,却很平常。
吴婶识趣地连“哦”了两声,又忽地想起什么,甚是稀奇地:“薛娘子,你在京中可知道这应家哥儿啊?”
应家哥儿。
这四个字甫入了耳,倒真是让薛泫盈怔住了。
在京中,早就无人敢这样称他的名讳了。左右不过是舍寂方丈,或是太师大人,连姓氏也只有东宫与御前敢挂在口上。
她摇摇头,笑得清浅。
吴婶半信半疑:“你没听说?都传到岐州了,说什么……说他做了天大的官,焰火在帝京足足放了两刻,还赏了深宅大院、美娘子无数……”
话到了村中,果真各有演变,薛泫盈此时深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