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满厅的人驱尽了,应无相适才凝着庭外雨混烟迷, 案上一坛酒泛着让他徒觉陌生的滋味。他孤坐了很久,心中久久回旋着去日晨时僧人所报的近况。
说起了亲事, 就此打算着再寻夫家、成家安身。应无相恨得龈齿冒火,她待旁人总是柔软多情、良善如雏兔般, 可对上他, 便能生出一副獠牙利齿、以命相要。她分明知道, 他将她的命看得比自己的还要重。
西风使帘垂, 应无相口鼻间还残存着方才那盏雪醅酒的余味,他接连漱口三回, 尚觉着不干不净。可薛泫盈又硬生生把他气得牙痒,他恨不能当着薛泫盈的面将这口酒咽下去, 再大夸杨婵其酒甚妙,好让他瞧瞧他的观音娘子是否真是铁石心肠、半分情爱不留。
**
薛泫盈拎着一筐枇杷,秦凇替她打起了帘儿,手中亦是提着许多粮谷,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头。
玉佛泉已到了打烊的时辰,厅中没几个客人,只几个读书人攒聚在里桌,各自闲谈。
“掌柜的,菜膳备好了。”允申自后厨探出头来,支使着剑兰,“快替掌柜和秦家郎君接过去。”
剑兰忙帮衬着将一筐筐货往里送,一壁不忘和秦凇寒暄:“多亏了秦家郎君。”
闻言,薛泫盈也回过脸去,很感激地,“多亏了秦哥儿,近来几次采买他都不少出力,不曾想秦哥儿与许多商贩相熟,竟比往前俭省了一半有余的本钱。”
秦凇被两人说得面红,忙接话:“不算什么,左右我近来没什么外派的镖活。那些商贩素日里总教我在京外捎带东西,一来二去的才有些交情。”
几人围坐下来,桌上五道家常的菜式。
剑兰听及“京外”几个字,面生几分兴趣:“京外?京外长什么样?我和哥哥是麓州来的,麓州荒简、京都繁华但无趣味,除此外再没去过其它地方。”
秦凇觑了觑薛泫盈也侧耳正听,才起了谈心,自瑞州谈及金州、麓州、鸣州云云,最终在岐州一顿,“我听闻薛娘子是岐州人氏,我也曾去过岐州的。那儿风土雄浑厚重,多得是江流长河,到了冬日一片瑟瑟的素威,我和弟兄们还常破冰冬钓……”
这些话将剑兰听痴了,无限神往。
薛泫盈心中觉出几分落寞,听及“岐州”二字,神绪荒忽起来。她已经离乡许久,本以为于帝京中能寻得轻娘,一道儿回岐州为亡母祭坟,而今却不能了。
她筷中夹着鱼卷,送入口中惘然地嚼着,忽听得秦凇唤道。
“最近将要清明了,薛娘子还要返乡吗?”
这话戳到了她的心事,薛泫盈回过神来,缓缓道,“我正有这个打算,亡母的孤坟久未打理,是该回去瞧一瞧的。”
允申一听,心中颇没了主意:“掌柜走了,玉佛泉可谁来打理呢?”
“你与剑兰跟了我许久,也十分通晓诸事了。我打算在西市再聘请两个得力的,在店中帮衬你们一些时日,想来不久我便能回京。”薛泫盈搁下碗筷。
话音未落,便听着隔壁一桌几个文人相谈:“酿酒貂蝉?这是什么俗名儿?”
这话叫秦凇诸人提起了耳朵。
“你觉着俗也没用,太师大人欢喜啊——喝了那碗酒便教人去给她辟个院落,住在府上。这其中缘由……你一个七尺男儿,别说你看不明白。”
几人诨笑起来,酒醉三分,没了分寸:“还是太师大人福气甚浓。瞧瞧、瞧瞧,一朝为僧、一朝东宫,如今便是美人在府、香软在怀,谁又能多说半句呢?才子风流嘛……”
秦凇听不出什么,只觉是几个吃了酒的郎君犯醉胡说,兀自吃着菜,可一打眼儿却见桌间动静异常——薛泫盈倒是如常吃着,面色如常。可允申、剑兰倒是暗暗面面相觑,不敢动筷。
剑兰素来听不得这些诨话,当即抽起了身,阔步朝旁桌走去。几个郎君见着她,正要打个照面,却见她将一桌子酒收了,从腰间抽出绢帕擦起桌案。
“打烊了,几个郎君去别处罢。”她擦得飞快,也不管不顾起来,直将几片菜叶甩到人身上去。
读书人最重衣冠,当即站起身来,掸着衣裳薄怒:“你这是做什么?我们几个正吃着酒呢!”
秦凇与允申见状,忙去圆场。
允申一壁说着,“几位哥儿实是不好意思,这丫头今日犯浑。不过却也到了打烊的时辰,还请您哥儿先回罢,下回定当好好招待。”秦凇则拦着人。
他肩宽臂壮,一抬手将几个孱弱的文人全拦在一旁,那些个哥儿见状悻悻然道:“如此真是有辱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