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无相猛然钳住她下颌,将她掰到眼前——绝非薛泫盈。他满腔的情意遽然折断,荡然无存,只剩滔天的寒凛怒色,全彰显在女子眼前。她怕得忙撤开身,轻飘飘地跪倒在他身前,泣不成声:“太师大人……求您饶了我……疼疼奴也好……”
他冽然地觑着这不知死活的东西,竟与盈娘生得七分像。可细辨之下,他的盈娘情真意简,不似这般低贱媚主。应无相怒极反笑,“名字。”
她愣了一愣,忙反应过来这是在问她的名姓,心中大喜:“奴叫莺娘,是……”
莺娘尚且说着,乍见一把长剑穿透了她胸前,怔怔地低下脸来,不成句地痴然道,“画舫上唱……”血缓缓如雨注,梨花乱飘,她也飘然倒地。应无相抽出了剑,刃上还黏着让他厌恶至极的腥湿。
梨花被溅了诸多殷红,灯下显得妖冶。他孤独地站着,身下卧着一具尸身,血泊泛着温热,但应无相心中渐冷。
他持着长刃,抵着莺娘了无生机、死不瞑目的面容,吐出一句话来:“我生平最憎恶春日里乱叫的鸟。”
太子前脚送走一众朝臣,后脚便支开宦官女奴,去寻应无相。他甫迈进内院,便被眼前景象惊地一震,久久缓不过神来:“老师……”
应无相拧脸看他,凝声,“吓着殿下了,劳烦殿下差温俭替我将这贱禽的脸划花,扔去火堆中烧个干脆。”他背身便要走,太子忙拦住。
“新官上任,你如何在内院贸然杀人?这是谁?”他慌声。
应无相淡淡剜了他一眼,“豫王为我造了尊假菩萨,可我是真佛子,不拜假的,自然摔个粉碎,好显佛心。”
听及豫王二字,太子愈警惕起来:“这是什么人?”
“画舫歌姬。”
太子一颗心放下来了。一个歌姬,应无相要杀要剐不成大事,左右能掩盖得无影无踪。可是应无相心中并不如此。歌姬如何?实则即便是公主皇后、御上为龙者,若想脏了那尊真菩萨的一分一毫,他也要提剑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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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府得辟,应无相并未做什么实事,不过是在悟禅的帮衬下换了官袍、上轿入府,受诸官礼访。泰半的酒,也都被兴致勃勃的太子挡去了,愈显得东宫尊师重教。
他卧在枕间,觉得越发孤冷。昏暗中,应无相缓缓抬起手,悬在空中丈量她的面容——一双杏眼在这处,一对儿总伤人至深的丹唇生在这处,牙齿也磨人似的伶俐,可一张嘴,对旁人又是轻轻柔柔的、笑吟吟的,多无害。
那具细软的身子又浮现在应无相眼前。她如何挺起腰来躲、如何难为情地搂着他的脖颈不准他说诨话,又如何含着泪、摇着身子地央求……应无相煎熬至极,顿觉真正的酷刑他从来未曾习得过,真正的酷刑是剜心,而薛泫盈是最登峰造极的酷吏,谁也比不得。
他独坐到天明,春窗外飘起了雨,新的一日就这么廖然又静默地来了。应无相再没法子,再无法忍受每一个没有薛泫盈在怀中的日日夜夜。
这雨一直蔓延到玉佛泉店门前。
薛泫盈只手撑着伞,在店前单手抱着一坛坛空坛往里运。剑兰在忙着帮衬招揽客人,允申正在后厨制菜,只剩下她来搬输装酒的空坛。
实则她也不觉得吃力,在岐州时常常独自劳作,早习惯了繁重的活。如今有了更宽阔的天地,心中反而松快。
一只略显黢黑、十分壮实的手倏然替她托住了坛底,稳稳接了过去,很温厚地开口:“我来吧。”薛泫盈一怔,将伞面斜开,只见是个很生的面孔,不由开口,“郎君是……”
她话音未定,便听曹妇的声音从后头传出了响:“哎呀、哎呀……是秦哥儿啊,你来了,我以为你要晚些到呢。”曹妇迈着颇急切、喜悦的步子出来,见薛泫盈和他已打过照面,心中欢欣。
“忘记同薛娘子说了,这是帝京里头数一数二镖局里的镖头秦哥儿。秦哥儿,这是玉佛泉的掌柜,薛娘子。”曹妇喜笑颜开地为两人铺垫,一壁说着,一壁看向秦凇怀里抱着的酒坛,“哎呀”一声地叫道,“你来喝酒怎么还带礼哦?哎唷!真是把薛娘子看得颇重了……”
薛泫盈一愣。
秦凇显出许多手足无措:“呃……这、这个……”她心中反应过来,觉得发笑,却也不当面拂谁的好意,只将他怀中的空坛接过来,应了一声,“多谢秦郎。”
曹妇愚钝,尚未反应得过来,只觉着这事能成个七八分,连忙笑道:“好呀,好的呀,你们聊着,我去同剑兰那丫头扯扯皮。”说罢,不忘一步三回头地望着。只见檐下一双男女,薛泫盈的身量细瘦,秦凇高而壮,比她高上一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