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舍寂方丈下了厢房, 面色阴郁地迈出玉佛泉后, 便一日未曾再来过,连着掌柜娘子也愈发情绪低沉了下去。那日风波犹让剑兰心惊肉跳,燕侯爷持刀现刃、应太师见了血, 虽不祸性命,可堪算是颇大的场面。
近日帝京却轰得热闹了。应太师先前不过是虚职, 并无多少朝官在意看重,可豫王身后的四品祭酒、七品监丞俱倒了。国子监卖学敛财、礼部受贿方可登第, 折辱了九州之内无数文人气节,陛下震怒, 行斩数官, 形同砍去豫王左膀右臂。
此事明面上虽无豫王指点, 可到底关系亲近, 连带着一位素来紧要的权臣也被撇去一旁,冷落了许多日子。此后陛下念舍寂方丈不仅以血献诊, 使东宫重获生机,更心系文人才子, 辅佐东宫以清奸佞邪臣,亲自批授太师正职,辟府于麒麟门外,距东宫一墙之隔,骤然间风光无二。
而今日便是东宫亲自遣去轿辇,前往光隐寺以接舍寂方丈前往新的宅邸。街头巷尾,一时诸多布衣围拢过来,瞧瞧这稀奇的热闹。但见轿辇通体锦绣、幔帐罗织,两马并挽着车身,一匹黄骠马、一匹盗骊,俱壮美庄严、温顺从主,马蹄声徐徐,淹没在纷沸的喧闹里。
应无相端坐辇中,身一袭赤红官袍,胸前团绣仙鹤金丝,山石卷云、孔雀辉煌。他修颈微低,睨着掌中骨珠,辨不清面上神情,是喜是悲、是忧是扰。纵然轿下诸多众生,与应无相不过是一际的交汇,连他相貌也未曾睹得。
春风渐急,托起车幔一隅——玉佛泉的牌匾隐隐显在他眼前。
诸人踮脚观望轿辇之内,见着少年官瘦削的颌线一抹、阔脊一岸,人声不由愈沸起来,几乎盖过山巅处的晨钟之响。
薛泫盈懒坐在窗前,小腿蜷退在桌椅下,顺着这人声挪眼去看——
一只分明的阔掌挑起了车幔:少年郎疏朗挺秀、丰神厉貌,两目漠然之际却与她鬼使神差地有了片刻的交汇,遽然显出赫然的裂痕。眼波倏地一动,加Qqun思二咡而五九一思期,他眼中再承载不下旁的、冗杂的人与影,只剩遥岸处的一枝淡莲。
两人定看了数秒,顿如天地俱休,恍然间雨仿佛也凝滞半空、悬而未发。
多少不相干的人声交错都逐渐空蒙起来。恍如她头一回私见应无相时,他只身立在门后,烛火幽微,并不浓烈地敷在他面上。彼时布衣木门,此时官袍华盖,她的心却相同。一样的滚烫、波动。
薛泫盈将窗掩上,玉佛泉内顷刻静默了,她的心也将趋于平淡,呆坐了许久。
“嗳,剑兰丫头,你们掌柜的可婚配没有?”紧挨着薛泫盈而坐的妇人倏拉住了剑兰,低声问她。剑兰觑过去,“哎呀”一声摆着手,“曹娘子你别害我了,这一盅清酒还堵不住你的嘴么?”
曹娘子是个熟客,上山礼佛、供奉香火是常事。她见了薛泫盈数回,每回见都觉着这掌柜娘子不仅酿得一手好酒,样貌也生得娟秀柔美,堪是个抢手的呀。可来了这么多回,怎不见她家官人?
薄窗隔去了外头喧闹,曹娘子与她不过咫尺距离,这话显然不是说给剑兰听的。薛泫盈起了身,面上三分薄笑,款款走到她身边儿,为她斟酒招待,“曹娘子怎问起这个了?”
曹娘子见她搭话,心中自觉着有戏:“哎唷,我这声偏大了些,显得我唐突。我是想着薛娘子瞧着貌美,又会生意,却总没见着你家官人?”
“我在岐州时曾和离了一桩婚事,此后便独身了。”薛泫盈面色寻常,将酒盏搁在她面前。曹娘子听了一怔,未曾料及,又细细将她审量了一遭,“呀……真是我唐突了,薛娘子看着年轻,与那些个未出阁的娘子瞧着无二呢。”
比起岐州那些风言风语,曹妇所说的寥寥数语连冒犯都算不得。
她笑色不减,很轻和地:“您言重了。”
薛泫盈话音落定,正打算回身上楼去,却听曹娘子倏地接道:“不过薛娘子这样的妙人,即便是曾和离过又算什么?您会生意、手艺好,相貌也好……没孩子吧?”说完,剑兰有些恼了。
“没孩子,我家掌柜的尚未生养过。曹娘子,这酒你还喝不喝了?不喝我便替你撤了,忒多话呢。”剑兰眼见着要失了分寸,曹娘子却是不以为然地拦住她动作,“哎,你这丫头急什么?我知晓你家掌柜人好,你急着护她。我这是来做个媒人,想叫你家掌柜的早些成家呀!”
剑兰一愣。实则她也摸不准薛泫盈的心意,原先她不过以为掌柜不过是个寻常的生意人,可逐渐眼见着舍寂方丈、应无相诸人,她愈发觉着其中复杂,掌柜亦不是寻常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