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来,据奴才所知,舍寂方丈先前称病不出足有月余,光隐寺不仅闭客,连香火也停了,就连豫王殿下前去供奉,都被那守门的僧人一口回绝了去……奴才是想着,舍寂方丈这是向帝京上下宣告,光隐寺如今已全然在他应家二郎手中,而非往日的豫王殿下。”
温俭顿了一顿,一张早已见衰的面容显出几分算计来:
“殿下如今孤立无援,若是豫王殿下真起了赶尽杀绝之意,大可从前朝那些个老臣身上大做文章,何须再拿殿下久治不愈的病来扮巧?奴才瞧着,舍寂方丈此番前来,身后并无豫王指点,反倒是自个儿寻了个可突破的口子,找个由头面见殿下您。”
一番话说完,温俭只见太子从屏后缓缓坐起身来,沉吟半晌,方才开口。
“温俭,你且传孤的话,请舍寂方丈一叙。”
温俭麻利地起了身,应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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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无相迈出东宫时,已是深夜时分,然而脑海中却不断回旋着两人在殿中博弈的字字句句。
彼时太子端坐于屏后,四下空无一人。
唯那一件盛满了人血的琉璃盏放置在案上。
太子将应无相细细审度了数眼:“舍寂方丈既是主动来寻孤,应当有许多话要说,怎么当下却是一字不发?”
应无相端立一旁,颀身缓缓恭下,沉声来答。
“僧的来意,已然全授予殿下左右的宦官了,想来那位公公传达得必然不误。”
太子轻笑一声,佯作十分好奇。
“孤倒是想知晓,这一盅人血,是取自何处?”
“是僧的。”
应无相面色不改。
太子微微一震。
他觑向盅中足有七分满的血量,似是有些出乎意料。
应无相伸腕出袖,腕间赫然一道疤口,足见是新伤。
太子默然数秒,适才再开口。
“数载前,孤寻了泰半神医、奇人来诊治此病,不过皆无定论。舍寂方丈是如何笃定,这一盅人血,能治孤的病?”
“因为殿下从未有过此病。”应无相淡然。
太子大骇,一时间顿在原地,死死盯住他的僧袍。
无病一事,是他与温俭的秘辛。
除此之外,绝无旁人知道的可能。
应无相,他一介自岐州而来的妖僧,初踏帝京不过数月,怎可能探知此等欺君死罪之事?
太子心中大乱,一时间六神无主,却不愿令他窥出异样,唯有佯作镇定,几分薄怒。
“你说孤,从未有过此病?”
第61章 61·东宫(三)
应无相面无它表, 一派淡色。
他且将袖口放下盖过,遮去那一痕发肿的红,实则腕间痛着, 失了许多血再守上六个时辰,应无相隐隐觉出几分抑闷。
但他却从未这般神智清明过。
只为了守着心中一方佛台, 佛台上的空空菩萨。
应无相低垂两目:“僧是称叹殿下避其锐气的胸怀,如若僧不赞许, 又怎会捧一盅热血,将这一副佛躯僧体全然奉上?”
厅中暗风滚涌, 搔得瓶中软花直舞, 花蕊面面相觑、噤声不敢语。
太子直听见胸口中心跳直漏一拍, “避其锐气?全然奉上?你背弃你的主,还是背弃了你的光隐寺?”
他话音刚落,只见应无相竟折身来跪。
太子竟承不住这一跪。
只因他知晓, 上下帝京皆知晓应无相秉着这一身佛祖亲渡的袈裟,从不跪任何, 无论牛鬼蛇神、尊卑礼法,早已超脱在外了。
他慌措之际, 竟自显势弱地站起了身,不敢安然坐受。
应无相垂目而视, 眼前华毹彰着万千尊荣。
他跪得不是太子, 不是礼法, 亦绝非投诚的一份决心——他所祈的, 不过是往后能以掌中权势护得薛泫盈此生周全。
跪讨权势,以庇盈娘。
“僧从未有主, 亦从未以光隐寺视为此生所托。”应无相漠声,“僧称病月余, 光隐寺紧闭月余,纵是九五至尊、我朝王臣来见,一律不许。僧不见好,佛门不开。”
“光隐寺而今早已将豫王的脉络剜得干净,而今僧以光隐寺为号,跪殿下,不过是告诉殿下——此后僧为您用,光隐寺亦是。”
厅前珠帘微响,其声与太子一同而出:“为何……?”
“你拜入豫王麾下,帝京俱知,为何冒背主之讳来与孤相交?”
应无相跪身在光与影的夹缝里,半明半暗,活似半人半鬼:“此番僧来,正为此事。”
“僧除却南碑,还有一信仰,日夜驻守。”